2007/09/17

你的世界 我的天堂

從佩枯錯下來,車子繼續在荒原中孤獨地穿行。丹增看著我們剛剛瘋瘋癲癲、既癡又傻的模樣,似乎覺得有點好笑。

這樣的大山大水,他看得慣了,恐怕早就習以為常。除了開貨車的那些年還有機會到中國其他省分走走之外,其他時間,這片高原就是他生活的全部;他帶過不知多少趟遊客、去遍旅遊書上介紹過、或者還來不及介紹的景點,他接過科學考察團的工作,連不屬於常規旅遊的地方也闖過一遭;他甚至還開過礦車,在藏北高原的深處,來來回回地載送說不出名稱的礦石。

在台北,我們偶爾放下手邊的工作,走到窗邊、望著鋼筋水泥大樓間不停穿梭的人群與車流;而丹增呢?休息的時候,車子或許就停在哪個澄藍的湖邊,有一片片的經幡鼓動翻飛,或許,是停在哪片荒遠的高原上,遠處有終年不化的雪峰靜靜矗立。季節對的時候,丹增還能見到成群遷徙的藏羚羊,見到逐水草而居的牛羊;大地冰封的冬季,白雪徹底把高原覆蓋、眩盲了眼睛。

這些能夠輕易震動我們、讓我們滿心嚮往、深深嘆息的畫面,對他來說,是生活中的必然,每天早上睜開雙眼,一切都是如此的理所當然。他生在這裡,他也離不開這裡,他的工作讓他必須緊緊地擁抱這片高原,許多人一輩子只能匆匆看過一眼、就死死記在腦中不願忘記的景色,每一、兩個月,丹增就可以重新站在那跟前。

我們由衷的跟丹增說,好羨慕他。他的生活,是我們沒有勇氣實現的夢。

丹增笑了一笑,表情中帶著一點靦腆;「其實我很想到大城市去。」他說,「在大城市,住在高高的樓裡,很高的那種大樓。」

我們怔了一怔,表情開始有些扭曲。丹增繼續說道:「我也很想去大餐廳吃飯,大城市裡很大很大的那種餐廳,客人很多,很高級的。」

他不會用很精確的中文去形容他的夢想。對他來說,那是個太陌生的世界,只有偶爾在電視上、在電影裡,才能窺見一點點樣貌,但說起這件事的時候,他的眼中閃爍著光芒。

他知道他這一輩子可能都沒辦法實現,他負擔不起那樣的旅行,連辦護照都非常不容易,不過夢想原本就是這麼回事,他在五千公尺的高原上驅車趕路的時候,疲累的時候,心情低潮的時候,就在心裡想像著大城市大餐廳裡杯觥交錯的景象,想像那潔白瓷盤與鍍銀餐具的光澤,還有高樓間的車水馬龍;然後,鬱結就打開了,心情就舒展了。

丹增說得興起,我們也就靜靜地聽著。曾有一會兒,我們試著向他解釋,其實西藏的傳統房子又大、又有院子、又便宜,而且沒有廢氣與一氧化碳的污染;其實大城市的人很可憐,放假時要先塞好幾個小時的車,才能到一些開發得四不像的風景區、與其他人磨肩擦踵地享受大自然;其實大餐廳提供的那種情調,遠不如在路邊攤與好朋友暢飲爛醉來得過癮。但何必呢?我們何苦要醜化他夢想中的世界?

比較重要的是,那麼,我們究竟在這裡做什麼?

我們以為自己逃脫了囚籠,卻來到一個困住丹增的世界裡。我們曾在幾千公里外的台灣島上,遙遙夢想高原的景象,而丹增所嚮往的,卻是大城市裡的喧囂浮華。在這部車裡,分屬不同世界的人碰撞在一起,丹增不太能理解我們的感動,他的夢想也讓我們吃驚。

原來,我們都在彼此的夢裡。

日落之前,車子抵達薩嘎。街上沒有什麼行人,我們找了家小茶館坐下,試著靜下心來寫日記。茶館的二樓似乎正在聚賭,不時有一些笑鬧聲、喊牌聲傳下來。

這天晚上,關於天堂的樣貌,關於夢想、關於這趟旅行的意義,我們默默地思索著。

2007/06/07

佩枯錯 之二


* Photo by Martin.

佩枯錯不是個熱門的景點,中文的旅遊書上很少提起它,Lonely Planet裡也只有寥寥幾句話。要說名氣,佩枯錯比不上納木錯、羊卓雍錯那些傳奇的聖湖,要說交通,佩枯錯更不在遊人們常走的路線上。

你說,這怎麼能叫路呢?丹增把車開離了柏油路面,往西轉進一個望不著邊際的土石荒原,所謂的路,只是一些隱隱約約的車輪印子,有時清楚,有時模糊。丹增小心翼翼地跟隨著這些印子,這些印子,是地面夯實的保證、是高原司機們之間的暗語與路標,與這些印子走偏了,就可能會碰上隱伏的沙坑、可能有陷車的危險。這荒原,由不得握方向盤的雙手放肆。

若有似無的車輪印,成了往佩枯錯的唯一條路;對旅人來說,這錯,又怎能不成為青藏高原上的寂寞配角?

荒原中、通往佩枯錯的「路」

你一開始也沒有太多期待。這天早上,情緒被撩撥著,純粹是因為置身於真正的荒野之中,因為在這潦草的顛簸路上、再也聞不到一絲人煙。你覺得自己正目睹一個文明不曾染指、神話還沒有降臨的大地,心裡有些激亢,卻也有些慌亂,你遠離了你想遠離的一切,卻在徹底陌生的地方感到失措。

一直到,你終於見到佩枯錯的身影。

從停車的地方走到湖邊,大約得走上卅分鐘。明明是個蒼涼的荒原,卻覺得可以在這裡待上一整天。激動平拂了、躁亂沉澱了,風靜止的時候,湖面倒映著金褐色的山巒,鋪陳出一種迷離的層次,風起了,就有一片深邃的藍串著粼粼波光。

一片藍天,一潭湖水,兩個尋找人生意義的靈魂。沒有鳥獸,人也都靜默了;萬里穹蒼,只剩下纖細的浪濤聲,與自己的呼吸相應。

那樣的美麗與感動,太容易與宗教連結。你心裡想著,如果你是生於高原的藏族,大概也會是個磕長頭的朝聖者。

如果說羊卓雍錯是個敦厚沉穩的智者,那麼,佩枯錯就是在你面前輕歌曼舞、勾人神魂的歌伶。你贏得了江山多嬌,卻覺得不如她輕淺的一笑;你抖擻起豪情壯志,心裡還惦著昨夜、枕在她膝上的溫柔。

所以當車行漸遠,回頭眷戀的看望之時,兩行清淚,再度成為你的救贖。


湖邊的薄冰,與綢緞般華美的湖面


從高處仰望的另一個角度

2007/06/01

佩枯錯 之一



乍見妳
那清透的眸正映著蒼山
有澄藍深邃的天色流轉

高原耀眼的日光下
稀薄了氧氣
迷惘的朝聖者說
這裡既非聖地、也無神靈
若不是幻化誘人的鬼魅
就該是荒原中遺世的歌伶

而妳既不急於開口 我也就不探問
失魂的時候
靜默總是好的
揪著心 屏住氣息
像幕緩緩升起
燈剛打亮的那一刻

等妳
用嫵媚蒼白人間的繁華
呢喃時萬物俱寂

2007/05/30

叛逆,來得太遲

今天這篇,與這趟旅行沒有直接關係。

有幾個老朋友跟我說,這個部落格裡的文章實在不像遊記。我自己也清楚,沒有行程紀錄、沒有時間表、沒有推薦的餐廳旅店,沒有開支花費的說明,從務實的角度讀起來,幾乎沒有什麼參考價值;而一篇篇文字間缺乏明確的連結,就算硬著頭皮看下去,也總覺得不太順暢。

很抱歉讓大家看得辛苦。但老實說,我是故意的。

「我是故意的」。當我在鍵盤上敲出這五個字,居然微微有些激動,像年輕孩子故意不聽話、故意惹長輩生氣的那種激動;撅起嘴把話說出口的時候,眉角上揚,還帶著點倔強的神情。

我有理由。

工作將近十年了,寫過各式各樣的東西,每一篇,或多或少,都必須遵守一些共通的原則。大家都看過報紙上的新聞,人事時地物不僅得交待明白,還必須在第一段就寫清楚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寫報告,提計劃書,作簡報,餵新聞寫新聞,每一篇,都得反覆斟酌,讀到這些文字的人,到底能不能了解你想說什麼。

虛詞綴字太多,不行;主題不明顯,不行;缺少數據支持論點,不好;邏輯不清,也不好,立場偏頗,那更不行。艱深的詞彙得轉換成通俗的說法,能用直述句就別用倒裝句,老闆或同事哪有時間聽你鋪陳劇情搞氣氛。

這種「從眾」的文字訓練,有些時候被稱為溝通的技巧。企管顧問老師收了支票,然後告訴你溝通的訣竅無非就是「見人說人話」;你得先設法弄清楚對方想看什麼、對方不喜歡看什麼、對方有多少時間看、對方有什麼立場。如果你不知道讀者是愛上傳統市場買菜的媽媽,還是喜歡泡在東區咖啡廳裡看村上春樹的女孩,那你的文字就可能變成各式各樣的垃圾:垃圾廣告、垃圾郵件、垃圾新聞、垃圾文案、垃圾企劃書。

從眾從眾,大多數時候「從」的是大眾,偶爾也得從從小眾,文字或語言如果沒有經過這樣的「品管」流程,自然就無法「有效」的溝通;這無疑是很重要的訓練,廣義來說,甚至會是一個人的成功社會歷練當中、非常非常重要的一個環節。

問題是,如果人總是得根據對象來決定要說的話、來琢磨要寫的字,是不是總有一天,會忘了那個該死的自己,到底想直直白白地說什麼?

而那一天到來的時候,我還會記得自己是誰嗎?



我盡量不嘲弄得太過份,總有一天,我還得繼續靠上面的那些「歷練」混飯吃,得給自己留台階下。

但我想我至少可以,在廢業放浪的這段時間裡、在這個虛擬的地方,別再去想誰是讀者,別再去想什麼是主流、什麼有市場、什麼比較有趣、什麼比較易懂的問題。

因為天真、叛逆、懺悔、恍然大悟、或者是其他的原因,總之,我是故意的。不正常、不寫遊記。零散就零散吧,不清不楚就不清不楚吧,死不了人。來到這裡的人喜歡這些內容也好,不愛也罷,顧不了那麼多,反正我從西藏帶回來的筆記本裡,原本就是這幅模樣。


一個卅幾歲的男人,只敢在虛擬網路的字裡行間搞搞反動,說起來有點悲哀。

不過,如果人註定要從眾一輩子,我想我還是應該在這個逃避現實的人生間隙中,讓自己透透氣。

雖然這叛逆,似乎來得太遲了一些。

2007/05/29

在錯的時候,山對了


珠穆朗瑪峰

以前看到珠峰大本營的介紹,老覺得這地方像個嘉年華會。一大群遊人聚集於此,等著看那第一高峰偶爾露面的身影,而登山客則伺機而動、企圖把山頂踩在腳下。許多藏族人乾脆在這裡作小生意,賣些化石之類的玩意兒,晚上許多人圍坐著取暖、聊天,肚子餓了,還可以點些熱食來填填肚子。總而言之,熱鬧得很。

但這天午後,當我們終於來到這裡,卻只對上一片空寂。沒有遊客、沒有山友,沒有做生意的藏族小販,包括絨布寺與珠峰賓館裡都是空的;原本一直以為接近大本營的最後十來公里路,得改搭騾車,心裡還有些期待,但一路上來根本就不見任何人影,又哪來騾子。

我們知道現在是淡季,沒料到高原的冬天居然徹底把珠峰大本營變成廢墟。原本該紮滿百來個帳篷的平地,現在只能隱約看到殘留的營釘孔洞,而那座知名的中國郵政亭,是個簡易的鐵皮屋、倒還安安穩穩地立著,只是鐵門深鎖,不知道已經多久沒有人駐守。

我們把食物從車裡拖出來,今天,大概只能在這裡野餐了。丹增看我們坐下來的時候有些猶豫,笑著對我們說「坐吧、這地面很乾淨,非常乾淨。」

在珠峰的跟前,一行人啃著壓縮餅乾、配上鋁箔包牛奶,宛如和珠穆朗瑪的私人餐會。沒有其他人也好,這個時候,整個大本營只專屬於我們,像是間全世界最高的VIP包廂。

天上一片雲也沒有,據說許多人在這裡苦候多日、始終不能一見的珠峰峰頂,現在卻坦蕩蕩地在南方端坐著,你幾乎可以看見山頂附近、那山石的紋路與皺摺。

就當我是炫耀吧,誰說冬天來珠峰的時機不對?我們沒能在這裡過夜,沒能遇見來自世界各地的驢友,沒能見到日出的旭光,但在這個獨一無二的午後,我們有座圖騰似的山峰,全程作陪。




大本營野宴

空蕩蕩的絨布寺,只留下佛塔遙對著珠峰

2007/05/28

加烏拉山口



往珠峰大本營,得先翻過險峻難行的加烏拉山口。碎石與灰土路曲曲折折地望上走,U型彎一個接著一個,我笑著說,好像是北宜公路的九彎十八拐,後來聽丹增講起,才知道這翻山的路,上行得轉七十幾個大彎,下行還有六十幾個,北宜路的彎彎拐拐加起來,不過是這裡的零頭。

路修得簡陋,狹窄蜿蜒的盤山車徑旁沒有任何安全擋石,偏偏這會兒又是深冬,路面不時鋪著一層薄冰,只要方向盤一個不留意,整車就要往近千公尺的山腳下翻落。

也不知道是出於對丹增的信任,還是鴕鳥心態作祟,我和馬丁刻意不去想這些險處、只顧著說笑。路太顛了,照相機派不上用場,馬丁乾脆拿出攝影機拍起影片來,兩個人一邊興奮地計算著,究竟要在玉山頂上疊幾座101大樓、才能及上我們現在的高度,一邊則沒頭沒腦地、說些豪氣干雲的旁白。直到看到不遠處有大片的經幡飄揚,丹增鬆口氣說,山口到了,我們還高興地歡呼起來。

但是,等到山另一面的大景映入眼簾後,卻再也沒有人出聲。

海拔5210公尺。山口四周像月球表面一般荒涼。車外的風,比羊卓雍錯旁更加猛烈。

珠穆朗瑪峰與其他四座八千米以上的雪山,橫臥在南方天際線下,晴空無雲,視線就那麼輕易地穿越近百公里的距離,把那崢嶸山型與綿延雪線看個明白。

視野太寬、也太遠,不曾經歷過的那種開闊深遠,一下子迷惑了人對於空間的感知能力。耳邊的風聲咆哮著,定睛望著珠峰的一瞬間、突然覺得自己似乎並不是佇立於高原土地上,而是騰飛在氧氣稀薄的虛空中。

是這種無法抗衡、震懾心魂的大,讓人甘願自知像螻蟻般卑微,讓人甘願臣服、甘願拜倒,而心裡面卻仍激動而喜悅。

想不出有什麼樣的字句、可以匹配這當下所見的景。腦中浮出的形容詞一個換過一個,總覺得蒼白、覺得淺薄。

乾脆,就什麼都別說了。

乾脆就這麼靜靜地立著,怔怔地、看著珠峰,深呼吸的時候、心也微微悸動。

像望著年少時,那個癡癡迷戀、卻始終不能交會的女孩。

2007/05/25

珠峰正名



以前從來沒有弄清楚,為什麼這世界第一高峰有這麼多名字。

原來喜瑪拉雅是山脈,綿延幾百公里地橫臥在西藏與印度、尼泊爾交界處,而其中那座海拔8848公尺的山頭,才叫做珠穆朗瑪;如果說喜瑪拉雅是世界屋脊、珠穆朗瑪就是其中最突出那一節。

珠穆朗瑪的藏文原意,指的是「第三女神」。在藏族的神話世界裡,喜馬拉雅山脈包括珠穆朗瑪在內的五座雪山、其實是五位女神的化身;珠峰則排名第三,負責掌管人間的神通與先知。

西方人卻多稱珠穆朗瑪為埃佛勒斯峰(Everest),在拉薩尋車前往珠峰大本營的遊客佈告,一律都把目的地寫成EBC(Everest Base Camp)。中國國家地理雜誌裡有篇專欄,對於這種名稱混淆的現象提出嚴正的抗議,原來,Everest是當年英軍佔領印度尼泊爾、時任英國駐地測量局局長的名字;測出珠峰海拔的測量員,為了逢迎拍馬、或者表達他對長官的敬意,局長居然就這麼與世界第一高峰齊名了。

如果說這是從未被發現過的山峰,英國人愛怎麼稱呼它便罷,但早在幾百年前,藏族人就已經知道珠穆朗瑪。中國雜誌替這種強冠名稱的行為,毫不客氣地扣上帝國侵略主義的大帽子,也呼籲所有血性的中華兒女,起來「打倒強橫的帝國遺緒、修正荒謬的歷史錯誤」。

我沒有被文章撩動,真要說起來,歷史的錯誤又豈止這一樁。珠穆朗瑪也罷、Everest也罷,那有那麼大的仇恨冤屈。

但這天,我來到不遠處的山口、瞭望包括珠峰在內的一整排雪山時,心裡的偏愛卻變得無比明白。

天很青,沒有一朵雲,也沒有任何一座山能夠遮擋那山的身影。這是這趟路以來、我第一次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懾,望著望著,居然忍不住眼淚。

好個大丈夫,好個男子漢。

於是我很自私地、衷心地,希望這座遺世獨高的雪山是位女神,而不是啥勞子局長。


往珠峰自然保護區的入口。這裡距離大本營,還有八個小時以上的車程;風有多大、那經幡就飛揚得有多熱切。

2007/05/24

德意志木匠

第一次見到他們,是在剛到拉薩的頭一晚。我和馬丁吃完晚飯,正沿著北京東路散步回旅館,突然迎面出現四個穿著歐洲傳統服飾的西方男孩,走成一排,在滿街藏民中格外引人側目。

我以為他們是在某個酒吧表演的老外,吊帶緊身長褲加碎花領白襯衫,實在不像是旅人的打扮,最重要的是,那身穿著根本不能禦寒。那晚拉薩入夜的氣溫,肯定在零度左右,我們縮著脖子、拉了拉大衣領口,心裡頗不是滋味。

沒想到,幾天之後在定日小鎮,居然又碰見他們,原班人馬,還是同樣的行頭。

冬天裡荒涼的小鎮,根本不可能有什麼酒吧,更別說開業了。忍不住好奇,我們上前與他們攀談,才知道這四個從德國來的大男生,原來根本不是什麼酒館藝人,而是不折不扣的自助背包客。他們都是木匠,身上穿的則是德國傳統的木匠服裝;從歐羅巴到亞細亞,他們就這樣一路穿著,穿過沙漠的時候也是,翻越帕米爾高原的時候也是。

我和馬丁到這裡的前一天,他們才剛去了珠峰大本營。也沒喊冷,他們說,只有其中一個男孩在五千多公尺的大本營附近、興奮地又跑又跳,結果吐了一地。就這樣。讓我忐忑不安的高原反應,他們講起來像剛打了一個噴嚏。

晚餐的時候,四個人湊成小圈玩著撲克牌,共享一瓶啤酒。不一會兒,酒喝光了,服務員靠過來問他們要不要再來一瓶,其中一位抬起頭來,請我們幫忙告訴服務生,不用了,他們沒有錢了。

沒有錢,錢花光了,就隨便找些零工做做,存到一點旅費,再繼續往下一個地方出發。原來過去幾年,他們都是用這樣的方式旅行,走完了西藏,下一站是尼泊爾,再來或許是印度,也說不定到越南、到泰國,得花多少時間籌錢,就在那個地方待上多久。重點是,他們會繼續用那身木匠打扮,不停地走下去。

走到什麼時候呢?我們沒有再問,這四個德國男孩,似乎只有一位能講一點簡單的英文,而他們牌局還得繼續。


第二天,我們離開旅店的時候,天才剛亮,沒能跟他們道別。但那還不是我們最後一次見到他們。當我們從珠峰大本營下來,回到中尼公路上的時候,又在某個荒僻的小城邊撇見他們的身影。那身裝扮,實在是太顯眼了。

我們的車呼嘯而過的時候,他們似乎正在跟當地人交涉些什麼事情。這樣的季節與地點,如果是包車,肯定要被狠狠地敲上一筆;而如果是找零工,我實在想像不出來,藏人們有什麼活可以請他們做,德國的木匠手藝,能幫上什麼忙嗎?

怎麼辦?我不由得暗暗替他們擔心起來,天這麼冷,他們的行囊看起來又如此單薄。

天色暗下去,風彷彿更大了些。

我擔心,所以註定沒有辦法用他們的方式,去經歷這個世界。或許,這就是自己與他們之間最大的差別,我擔心。

我瞻前顧後,學著聰明地為未來著想,在那個晚上,卻覺得軟弱。

2007/05/23

藏家少女



藏族的女孩子,該是個什麼模樣?我說的不只是外貌皮相,那只要你站在大昭寺前站上半晌,就可以看得明白;我說的還有性情。

坦白說,即使已經進到西藏,我還是沒有清楚的概念。漢人殖民的數量太多了,一路上,幾乎沒有什麼機會跟藏族女孩子說上幾句,除了拉薩早餐店的那個藏族妹子。我們都叫她普蘭妹,從千里外的普蘭到拉薩來打工,還是個高中生;在拉薩的那幾天,早上喝粥吃包子的時候總會碰上面,偏偏她靦腆得很,我好奇的鼻子嗅不出什麼端倪。

普蘭妹要是走在街上,大概跟多數年輕的拉薩女孩差不多,身材並不特別高大,拜高原紫外線之賜,皮膚黑黝黝的,但臉頰上總泛著一抹紅;普蘭妹老穿著一件仿西方樣式的棉絨外套、和束口的運動長褲,在小小的早餐店裡忙進忙出。算帳時,我和馬丁開玩笑地跟她要打折,她只是不知所措的傻笑。

我一度以為,藏族姑娘們或許都是這樣怕生害臊。

但丹增卻不是這樣說的。丹增說,大約是上高中之前,惡作劇的藏族青少年常常聯手扒光玩伴的衣服;一群男生扒光一個女孩,或者,一群女孩扒光一個男孩,扒得光光的,連一件內衣都不剩下。

扒光衣服不為什麼,只是起鬨嬉鬧罷了,但長大之後,這種惡作劇的權利,還在女孩子身上繼續保留著。丹增說,他曾親眼見到一個言語輕薄的漢族男人,被一群藏族婦人像小雞似的按在地上、扒去衣服,在光天化日下簌簌發抖、雙腿發軟。想起那漢族男人驚嚇過度的表情,丹增笑得有點幸災樂禍。原來,這藏族女孩,也可以是這般豪氣的?我有些難以置信。

這天,我們來到珠峰山前的定日小鎮,住進簡陋的旅店裡。一個可愛的藏族女孩充當起服務員,我們坐在傳統藏家的客廳中,看著晚餐的菜單,卻老半天下不了決定。突然,那女孩用藏語咕噥了幾句話,屋子裡的其他藏民頓時哄堂大笑起來。

我跟馬丁連忙問丹增,女孩講了些什麼?只見那丹增臉上一陣青白,連忙跟我們道歉,大約是那藏族女生說話不修邊幅,請我們別放在心上之類的,當下竟也沒有解釋清楚。

一直要到第二天,我們離開旅店之後,我又向丹增追問,丹增這才尷尬地全盤托出。原來,我們點餐時猶豫太久了,那女孩開玩笑的說:

「點老半天,乾脆炒份牛睪丸讓他們吃好了!」

這下子,輪到兩個自以為見過世面的男人,半天合不攏嘴。

2007/05/22

當沙子醒來



江孜的夜裡很冷,是透到骨子裡的那一種,蓋了兩床棉被還覺得如臨大敵。入睡前把相機取出來,一遍又一遍地看著白天拍的照片,我跟馬丁說,這樣、才能總是記得自己為什麼在這裡。

如果說冬天青藏高原的低溫、終究要給我們下個馬威,那大概就是在江孜了;在拉薩買的一個便宜水壺,入夜前忘了把水倒乾,一早醒來已經被凍得四分五裂,只好悻悻然的往垃圾筒裡去。越野車裡頭的礦泉水不用說,也全成了石頭。

天才剛剛亮,我努力的在旅館院子裡做操、好把僵直的身子暖起來,但還是要等到早餐店的熱燙燙白粥下肚,才覺得稍稍有點精神。

這麼早就起床,心裡與身體終究是不情願的。上車出發的時候,大約是北京時間九點鐘,但拉薩以西的地區,與北京相距超過兩個時區,加上這當下又是冬季,車子都出了江孜城區、搖搖晃晃渡河的時候,那太陽才剛剛從地平線竄出頭來。

高原的日出是難以直視的。太陽剛從遠方山脊間露出一抹圓弧,強烈的曙光就耀盲了所有人的雙眼,彷彿日正當中時那樣;沒有拖泥帶水的晨霞、沒有紅通通或黃澄澄的日頭,一點客套暖場的橋段都沒有,一見面就光芒四射,乾脆俐落。

丹增好整以暇地取出墨鏡戴上,太陽出來了,他的話閘子也開了,談起風土人情、談起鄉野軼事。他說這江孜地區是西藏的糧倉,種植許多青稞、麥子和黑豆;他說,廿年前,有位藏族人在江孜放牧,一連三天,都聽到「放水了!放水了!」的奇異呼叫聲,後來這藏民不耐,也大叫回應:「放就放吧,直叫什麼?」喊聲方落,大水便發,那場大水,把江孜藏民的家具、一路沖刷到百公里外的日喀則去。

不一會兒,一大群羊阻住了整個路面,我們只好停下來,等羊群慢慢經過。我和馬丁直覺得有趣,抓起相機連忙下車,幾百隻羊好奇的望著生人、也不驚恐,只是漫不經心地踱步走過。

這個耽擱,不過就是十來分鐘的時間,但那丹增卻還是記掛著趕路。

我們都知道路程不短。只是,不是還有很長的一個白天可以走?我連忙向丹增解釋,我們不急,不喜歡匆匆忙忙地來去,如果可以的話,甚至不一定要那麼早出發。這段路有兩三個星期的充裕時間,我們既不趕著望什麼地方去,也不趕著離開什麼地方。

丹增看著天真的我,笑了一笑。「這我知道,但我們得趁沙子在睡覺的時候趕路。」他說。

丹增說,所有在青藏高原上開車的師傅都清楚,上午的時候,那沙子還靜靜地伏在地上睡著,但過了中午、約莫兩點鐘以後,沙子就會醒來。特別是在冬天的時候,當沙子醒來,煙塵蔽日、伸手不見五指。

能見度還不是最大的問題。當沙子醒來、揚在空中,就像替高原的大風裝上了刀刃;丹增說,當年,那狂暴的風沙,曾把他卡車迎風的漆面、刮成光禿禿的鐵皮。

聽起來是無比凶險的事,心裡卻莫名歡喜讚嘆起來。

沙子睡了,沙子醒來,謙卑虔誠的藏族人,其實也是浪漫的。

從此這一路上,每當見到飛揚的沙塵、或遠或近,總要忍不住脫口而出:沙子醒了!沙子醒了!像碰見老朋友那般。



江孜近郊擋住去路的羊群。好奇的眼睛直直地望著鏡頭。

2007/05/13

江孜古堡



抵達江孜的時候,白居寺已經快要閉門謝客了。來不及看完那座著名的佛塔,倒是望見西斜的陽光、落在遠處的宗山城堡上,顯得華麗而滄桑。

宗山城堡是真正的古蹟。1904年英國軍隊入侵西藏的時候,在這裡曾有慘烈的抵抗戰爭,藏族士兵用長矛、刀劍、弓矢、投石器,對抗西方現代化的殺戮武器,儘管城堡居高扼險、壁壘堅實,仍然難以扭轉那必然潰敗的局面。據載,城陷之前,許多藏族軍士不為瓦全、相繼跳崖殉城;如今山下的廣場上,巍然矗立著一座江孜宗山英雄紀念碑,其來有自。

每個來到江孜的遊人,大概都會聽說這個歷史故事,導遊們喜歡講它,旅遊書喜歡寫它,故事講出來了,彷彿眼前這城堡的景就一下子有了縱深、有了熱血沸騰的溫度、有了悠遠歲月的質感。上個世紀的九零年代,中國導演乾脆還以這個故事和場景,拍成一部名叫「紅河谷」的電影,把那「堅決抵抗帝國主義入侵」的精神,大大地宣揚了一番。

除了一百多年來口耳相傳、細節難免有些誇張的修飾以外,我相信,這故事情節大致是真實的。

但當我與江孜當地的藏民、談起這段古堡舊事的時候,卻意外地換來嗤鼻一笑。

原來,他笑的不是故事,故事不假,這位藏族朋友笑的是角度。「好像,只有對抗英帝國的才是英雄?」他含蓄地說,若有所思。

歷史從來就脫離不了角度。入侵是一種角度,解放是一種角度,而「英雄」不僅是一種角度、有時候還是一種行銷工具。

太陽落下之後,這江孜,怎麼一下子就凍了起來。


白居寺佛塔

2007/05/12

卡若拉冰川



書上說那卡若拉冰川就在公路邊,於是我以為,可以輕輕鬆鬆地把車開到冰川腳下。

繞過羊桌雍錯的岸邊,經過浪子卡縣轉往西行。突然間、柏油路消失了,變成崎嶇的亂石土路,曲折拐彎地往另一排大山裡鑽。丹增的越野車號稱是「陸地巡洋艦」,這會兒卻像遇上了十級風浪,雖然已經儘量放慢車速,但有好幾次,人跟行李還是給震得騰空、又重重地跌下,所有人只好死死地抓住把手,全身用勁、試圖把身體「固定」好。

據說,路會如此肝腸寸斷,是因為水庫整建的緣故。水庫座落在土石荒山裡,我們顛了幾個小時才來到跟前,那堵塞出來的人工湖像條長河,周圍放眼所及,竟沒有一草一木;水則是清透的嫩綠色,像光線透過玉石般晶瑩。怎麼輕易一片人工的水,也要這般優雅?

水庫是個意外的驚喜。只是接下來的路,還是無法無天的顛簸難行,不由得擔心起馬丁的腰、還有背包裡的硬碟。跟丹增確認了,冰川確實是在公路邊,只是這路,居然是這樣的路。

終於看見冰川的時候,身體四肢已經有些脫力僵直,打開車門,外頭還刮著粗野的大風,步履也只能蹣跚。冰川不算大,就在幾百公尺的不遠處,我們卻沒有人試著再走近一些,最多就是挨近路旁那些密密掛著的經幡,拉緊帽沿、拍幾張相片。橫豎已經這麼近了,用肉眼就能清楚看見冰川的皺摺,彷彿一伸手,便可以托起那隱約的雪線。

冰舌前緣的海拔5560公尺,我們停下車的地方大約是5400公尺。一直要到下了山,心裡面才直後悔,怎麼剛剛不走上前去、撥下一塊冰。


抵達卡若拉冰川前,意外清麗的滿拉水庫

2007/05/11

如果鄭愁予來過



「錯」是藏語中湖泊的意思,「雍」在藏文中則用來形容松綠石的色澤。所以,「羊卓雍錯」是指在拉薩南方、叫羊卓的這個地方,有個如同松綠寶石般美麗的湖泊。

第一次見到羊卓雍錯的模樣,是在Lonely Planet的旅遊書裡。照片上有個遊人坐在高處眺望,該是夏天的時節吧,那碧綠的湖水波平如鏡、明白映著近山與雲天。

在入藏之前、在成都的一個晚上,心往神馳的我曾向馬丁說,也要在羊卓雍錯跟前,幫他拍張構圖相同的照片。

但是從拉薩出發的這一天,心裡卻滿是忐忑。擔心的不是丹增的車,而是儘管日光朗朗,坐在車裡時那寒氣還是不住地從腳底竄上來;這麼冷,那羊卓雍錯豈不要像錯那一般凍了起來?

車子一路上行,直到翻過一個四千多米的山口,往下瞭望,那一路提著的心才稍稍放下。狹長的羊卓雍錯像條大川,像條華麗的緞帶披掛在蒼涼的高原土地上,丹增笑著說,這是西藏三大聖湖之一,聖湖是不結凍的。羊卓雍錯也不能結凍,湖泊坐落在拉薩不遠的南方,有多麼大一塊地區的生態,千百年來仰賴著它滋潤涵養。

但山口上的風仍是大的,我們只能卑微地縮在大衣與毛帽底下,戰戰兢兢地試著學習與高原相處。多麼壯美的湖,多麼美,雖然這是我們第一次坦露在青藏高原的跟前,雖然顫抖的時候、腦海中滿是敬畏;雖然終究忘了拍下原本想像的畫面。

如果鄭愁予也來過,或許該會知道。除了他達達的馬蹄之外,在這裡,還有一個美麗的錯,沒有虧欠,不需抱歉。


飛越湖面的水鳥,羊卓雍錯。


望遠鏡頭下,羊湖水泛著奇異的色澤


粼粼波光是高原大風的身影

大昭寺前



不太清楚入夜之後的情況。但當你一早來到這裡、藏民們已經在八廓街上匯成一條轉經的長河,也在大昭寺前密密地磕起頭來。

那人流與磕長頭的動作,彷彿從這寺建立起來就沒有停過。

初初站在這裡的當下是很震撼的,尤其當你比較起現代社會的街景。你已經習慣在街上匆匆地往哪裡去,心裡記掛著幾分鐘後在某處的行程。除非是等候著誰、或者是初來乍到時的短暫遊覽,否則街上不是令你心安的地方,你幾乎不曾停下腳步。

而拉薩有了這寺,藏民們的生活似乎就聚焦在這裡了,他們上街不為別的,不為購物、不為趕路,這轉經的八廓街就是他們的起點和終點。或者乾脆倒臥在大昭寺前,在高原的天光下虔誠禮敬,哪裡也不去、什麼也不想。

你以為這是一種儀式,一種與神靈溝通的儀式,你揣想這得花上多少時間,甚至粗魯地以為這是一種浪費。你想起某些史家曾說,唐朝透過文成公主把佛教傳入西藏,就是為了讓這個民族溫馴;你看,那多麼成功,藏民們如今既不射獵、也不尚武,甚至不在乎功名利祿,只是把生命拋擲在永無止境的磕頭與轉經路上;多麼沒有生產力,多麼沒有競爭力,連那儀式本身看起來都沒有效率。

還不如去上網、玩線上遊戲、窩在沙發上看幾個小時電視;還不如泡在咖啡館裡閒扯;還不如把金庸小說讀過第三遍、再到交友網站上看看有沒有順眼的陌生人。

嗯?

你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搓著手、縮著脖子,久久地,看著他們用這種奇異的方式支配時間。人群一圈又一圈的走著,俯拜在地、起身,又俯拜在地。你的腦中紛亂地轉著,想起社會學上的制約,想到政治上的權術治術,想到古老的迷信,甚至想起低落的國民生產毛額與種族邊緣化的困境。

但會不會,這一切,其實只是選擇的問題?只是另一種執著到底的選擇?

陽光終於露臉了,大昭寺前的裊裊香煙在初昇日光下格外具象。轉經與磕長頭的藏民口中唸唸有詞,你聽不明白、只看見就算是再老朽的臉上、也有清定的眼神望向前方。

會不會,你也只是以你自己的方式,在自己熟悉的世界裡,磕著你深信不疑的長頭?


大昭寺前,磕長頭的藏民


大昭寺的金頂

2007/04/30

土旦丹增

「丹增」這樣的名字其實不是那麼陌生。二月河的康熙帝國故事裡,就有位叫「羅布藏丹增」的部族首領,在青藏高原邊上與清朝軍隊大玩捉迷藏的遊戲,最後卻被康熙的謀士、用一盞油燈捕捉了行蹤;正史中確實也有羅布藏丹增這號人物,據載他改穿女人的衣服,成功躲過清軍的追捕,在他流亡的卅一年間、還不斷挑起當時中國西疆的戰火。

而這裡要說的這位「土旦丹增」,是個跑旅遊車的藏族師傅,專門載著遊人往西藏的各個角落去。

最初是在自助旅行的網站上見到這個名字,雖然立刻聯想起機關算盡、刀光劍影的羅布藏丹增,但推薦網友寫得明明白白,這位土旦丹增處處替人著想,像個親切的長輩般照顧人,這般云云,只差沒在他的名字旁打出五顆星。我撇著頭,不太確定地把他的電話加入行程備忘錄裡。

等我們來到拉薩,馬丁用電話聯絡、「面談」過幾個跑車師傅,最後倒也毫無異議地決定、把整整18天的阿里行程交給丹增。那丹增不高,短夾克底下撐著圓滾滾的身材,五官分明是藏族人的輪廓,但總帶著份莫名的喜感,裂開嘴笑的時候露出一整排牙齒,順便擠出一道明顯的雙下巴。

我們邀請他進賓館的大廳詳談,丹增卻寧可坐在露天的停車場旁說話。他的報價並不是最便宜的,他的4500越野車也已有11年車齡,這位丹增甚至不認得中文字,討論路線圖的時候,只能靦腆地畫出一些點線、寫不出地名。換成現代的商業術語來說,他的產品老舊、價格沒有競爭力,連行銷、簡報、談判交涉的技巧都不高明。

但說真的,比起其他花花腸子透心眼的「候選人」,他圓臉上樸拙的表情實在讓人舒服極了,才剛剛見過一次面,就直叫人放心。


丹增的4500越野車,停在納木錯旁的冰雪荒原上。

丹增走過許多地方,廿歲不到就出來學開大貨車,天南地北的送貨;後來女兒出生、年紀漸長,才改開旅遊車,前幾年還載了某個中國科研機構的團隊,把西藏境內考察了個通透。一些漢族司機對冬季的阿里心存忌憚,這丹增卻似乎很有掌握,那裡有難渡的河口,那裡可能沒有油料補給,那裡可能得露天野餐,用他那文法不太通暢的漢語,竟也說了個明白。

出發前,為了應付冬天的阿里,丹增仔細檢視我們的裝備,開車載著我們在拉薩市裡採購不足的衣物、糧食與藥品;他不往高檔消費的地方走,卻領著我們鑽進當地人的傳統市集、像台北市環南市場的那種,牙膏洗髮精的架旁擺著小學生用的藏文練習本,鐘錶攤的隔壁專賣各式鞋襪。在密密的人流與濃郁的酥油味中,丹增一個攤位接一個攤位的殺價,就為了替我們找到兩個便宜的保溫水瓶,和一只2塊人民幣的結實麻袋。

丹增穿的是雙普通而陳舊的皮鞋。他說,在阿里,白天腳汗與濕氣全鎖在鞋裡,而鞋墊經過一晚冰凍之後,隔天常常一下子就要溽濕腳底;他認真地提醒我們得多買幾雙替換鞋墊,但我和馬丁卻沒有告訴他,其實我們腳下是Gore-Tex登山鞋,沒有不透氣的問題。如果他會把我們當自己一般關心設想,我們也希望他知道,無論對或不對,無論有理無理,我們就喜歡他這樣。

動身的前一天晚上,我們的行李中除了食物飲水,還多了許多紅景天、感冒藥、退燒藥、甚至是補充體力的葡萄糖。不過這一路上能帶上的,最讓人喜歡的,恐怕還是丹增的笑容。那種你才見過、就知道會懷念許久的笑容。

也算工作過一些時日,我應該已經學會怎麼苦笑、怎麼強作鎮定地笑;我似乎也知道什麼是輕蔑的笑、什麼是故弄玄虛的笑,什麼是交際場合的笑,什麼是背後藏著刀槍的笑。但什麼樣的笑容才會讓人懷念?

我差點就忘了。

2007/04/29

文成公主,與王寶釧


大昭寺前虔誠禮敬的藏民。西元七世紀、由文成公主入藏時所帶來的釋迦牟尼12歲等身塑像,現仍供奉於大昭寺內。

一直到現在,布達拉宮與大昭寺裡都還有她的塑像。這文成公主肯定是從古至今、在藏族人心目中最具知名度的漢族女人,從西元七世紀嫁入西藏起,牢牢地被惦記了一千三百多年。

說是位公主,但文成只是唐朝皇帝的遠房宗親之女,甚至還有學匠認為她是養女;無論如何,在中國的歷史紀錄中,文成公主都是以「撫蕃和親」的政治工具角色被記錄下來的。當時青藏高原的藏族王國被稱為吐蕃,高原部落民風剽悍,國勢強盛,吐蕃國王松贊干布也是個有著大視野的領袖,循著遠交近攻的策略、屢次主動向唐太宗求親;而對於當時的唐朝政府來說,多一個締親屬國、終究要比多一個西域邊患來得好。

於是那文成公主上路了,沿著唐蕃古道來到拉薩、嫁給喜歡在臉上抹泥巴的吐蕃首領。浪漫的中國史家記載,文成公主進入高原之前曾感慨萬千的說:「興師相戕罪也。余將和睦唐蕃。」一個十多歲本該青春懷夢的女孩,卻得早熟地背負起這樣的擔子,只是,在那樣的父權社會中,一個沒有政治實權的女人,究竟能如何和睦唐蕃?除了隨行帶上的幾尊佛像、幾部佛經,還有漢家長大的回憶以外,再無其他可以憑藉。

就算撇開這些不說,這嬌滴滴的文成公主,難道就沒有高原反應?那長安城與拉薩的海拔,至少相差三千公尺。這位新嫁娘要適應的,不僅僅是全然陌生的夫婿與一整個民族,還有凶險的地理及氣候環境。

一千三百多年後,我氣喘吁吁地站在大昭寺前,眼見成百上千名磕長頭的藏民、彷彿無止盡地匍匐在地。我無法想像她究竟如何克服一切問題,但文成公主無疑是成功的,終究以某種形式達成了她的使命。一個剽悍兇猛的民族,如今,被重塑地如此謙卑無我,說到底,只有頑強的母性與一個古老悠長的宗教可以辦到。

而如果說文成公主有什麼遺憾,我猜想,或許是那一生一世的長度、仍來不及實現她的教化。我突然想起、在一個香港教授的遊記裡讀過吐蕃與薛仁貴的故事。

就在文成公主嫁入吐蕃的卅年後,松贊干布與唐太宗先後辭世、唐朝與吐蕃的關係驟然生變。唐高宗派薛仁貴遠征吐蕃,卻在青海湖畔被吐蕃軍隊一舉擊潰,十數萬大軍葬身高原,薛仁貴僅以身免。這場慘烈的戰役,讓薛仁貴被貶為庶人,杜甫也因此寫下了千古憑弔的名句:「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

在民間戲曲中,薛仁貴有一位苦守寒窯的元配王寶釧。這場唐蕃惡戰發生的時候,文成公主還活著,我想,就算真有王寶釧其人,這兩個高知名度的中國女人雖然生在同一個時代,恐怕也沒有機會相識。

但薛仁貴險些命喪吐蕃大軍之手是史實,十幾萬名漢族男子曾倒臥在高原的血泊中、倒臥在吐蕃的刀槍下是史實。不知道文成公主曾不曾想起、那些跟她同樣身不由己的漢族妻子?王妃也罷、庶妻也罷、皇宮也罷、寒窯也罷,那些都無法選擇、只好全力擁抱命運的妻子們。

當吐蕃大破唐軍的捷報傳回布達拉宮的時候,她那翻閱佛經的手,或許,也正微微地顫抖著。

2007/04/23

北京路

亞賓館的門口是條大馬路,雙向四線標準車道、外加兩側保留給人力三輪車、手推車的專屬通道,加起來至少有十來米寬。

沿著這路往西走、經過幾個商業區的街塊,就會來到布達拉宮的正門前。這條路取名叫做「北京」,橫向貫穿了整個拉薩市區,布宮正前方的那一段叫「北京中路」,大昭寺北邊這一段是「北京東路」、往西與川藏公路相連的那一段則是「北京西路」;攤開拉薩市的地圖你會發現,這是城區裡極少數非藏語音譯的一條路。

遊客們從北京中路魚貫走上布達拉宮,而喇嘛們出得宮來、一腳就踏在北京路上;你不得不佩服為這條路命名的決策背後,有多麼纖細的心思。從此,那布宮就在北京路上、北京也在布宮的門前。

如果你問我西藏當前的政治局勢如何,這大概是我所能回答的全部了。其他的不好說,不好說。我不知道大昭寺廣場的監視錄影器,究竟把畫面傳送到那一間辦公室;我不知道哲蚌寺裡,有那些人專門查緝達賴的照片;我不知道,拉薩街上四處可見的漢族人,究竟已經佔這座城市多少人口比重。

你或許還有機會細細碎碎地打聽出什麼,但別忘了,那北京路上、飄揚著一個國家機器的意志。

初見拉薩



列車緩緩駛入火車站的時候,已經是傍晚六點多鐘,因為時差的關係,天還大亮著。

作為拉薩的第一印象,這車站和火車本身一樣令人錯亂。雖然早就聽聞拉薩近年來的快速發展步調,但當你站在月台上、那現代化的鋼骨建築結構與拋光金屬色澤映入眼簾的時侯,還是不免疑惑,這個藏族人心中的聖城,那統治者、究竟要在它的重要門戶之前彰顯些什麼?

長長的電動手扶梯平穩地將你送到出站口,像你在赤臘角或法蘭克福機場搭乘過的那種。這車站坐落在拉薩南方、隔著拉薩河遙遙地可以望見布達拉宮;然而在過度浪漫與終究失落的情緒中,你總覺得這是一個太突兀的建築,應該被擺在那些膜拜現代化精神的城市,而不是在這塊謙遜的高原土地上。

計程車把你送進市區。一路上,那高聳的布達拉宮不曾從眼中消失,只是你也看見了簇新的飯店大樓、現代化的商場、連鎖的餐廳、以及有著繽紛招牌的「休閒場所」。車行在平坦的柏油路上,久久都不曾顛晃一下,你注意到,許多穿著傳統藏袍的路人正在講行動電話,而剛剛對向經過的幾部車,先是本田最新一代的車款,再來,似乎是寶馬的休旅旗艦。

直到車子來到大昭寺近旁,稍稍出現與想像中比較對稱的街景。一問之下你才明白,原來這八廓街週邊的城區,是官方頒定的傳統建築保留區,總算還有木雕多彩的窗楹、點綴著刷白石造的古樸牆面。而拉薩的其他地方,幾年前就已經陸續被新式建築所佔領,就連尊貴的布達拉宮、也包圍在一片鋼筋水泥中,依稀透著寂寞。

遊人總是浪漫的,總自私地認為這聖城的百姓應該義無反顧地、甘之如飴地保留舊日的生活,應該抵抗所有科技與文明的侵入,這樣,過客們才能在短暫停留的當下、品嚐到他們預期中的情調。想到這裡,你心裡不由得暗自發笑。

既然現實不是這樣,那就留在這個倖存的老城區、當一隻隨遇而安的鴕鳥吧。反正背包客的自助旅行旅店,也大多集中在這個區域,包括叫得出名號的八朗學、吉日、雪域、亞賓館。這些小旅店住著來自世界各地的旅人,他們剛剛來到這個蛻變中的城市時,或許也都跟你一樣、有著相同的嘆息。

2007/04/21

高寒草原



你得仔細留意,才會發現延伸到唐古拉南側山腳下、那一大片深淺的褐黃色土地居然是草原。細密矮小的草枝彷彿幾千年來不曾綠過,從生長的第一天起、就註定要是高原土地的皮毛、沒有自己的顏色。

這是海拔四千公尺以上的高寒草原,年平均氣溫低於攝氏1度。雖然離陽光那麼近,土壤中的溫度還是比空氣溫暖,這草原只好緊緊抱住土地,謙卑地護住一年中難得的雨水;長高不是它的志向,那草枝甚至不敢抬頭向天。

列車經過當雄的時候,草原是個望不盡的標誌。你知道這是西藏了,而拉薩在不遠的地方。

錯那



看我們抓著相機東跳西竄地照個不停,列車服務員好心的提醒我們,這天下午會經過錯那湖。

服務員是個年輕的漢族小女生。她把她的手機遞給我們,裡頭有幾個月前在火車上拍下的照片;手機螢幕的解析度不高,但還是看得出那錯那湖彷彿近在咫尺,有綠色的湖水閃著天光。只是,她有點遺憾地說,湖在幾個星期前已經凍住了,密密實實地,只留下一片白。

那又有什麼關係?無論如何,這都是我們在青藏高原上所見到的第一個大湖。旅遊書上說,錯那湖是全球最高的淡水湖之一,海拔4650公尺,最重要的是,它也是怒江的源頭。



火車的速度逐漸放慢下來,這就是了。服務員說,列車會在離湖邊最近的地方暫停幾分鐘,這是青藏鐵路的重頭戲之一、列車長也樂於多體貼遊客一些。那銀白的湖畔還在地平線的邊上,先浮現窗外的是一彎寶藍色的河,沒有結凍的河。流動的水是不凍結的,這就是怒江源嗎?這麼清澈而平靜的水,在枯黃的高原土地上、河水的藍有大海的色澤。

而列車完全靜止的時候,距離湖邊,恐怕只有十來公尺。湖面的確已經冰封,不過,在高原大風的吹拂之下,積雪變成一波波的淺浪,露出底下銀灰色的湖冰、在車窗外沉默地定格。湖畔放牧的牛羊還在,我坐在車內,渾然無覺於車外的低溫與酷寒,只想著,如果,能在湖畔溫上一壺酒。

2007/04/18

火車



從成都到拉薩,搭乘的是火車。

原本並沒有考慮過這項交通工具,雖然青藏鐵路很熱門、很簇新、很人定勝天,號稱是中國當前最先進的列車,但全程空調兼供應氧氣,加上服務員來回穿梭看顧,總覺得這樣進藏的方式太舒適,太驕傲,不是我們想要的調調。都說川藏公路是自助旅行的精華所在,包吉普車才是我們計畫中的第一選擇,只是在成都的那幾天,找車的過程一直不太順利,神秘的入藏證問題,加上冬天大雪封山的消息,都迫使我們不得不改變主意。

也罷,火車就火車吧。整整48小時的車程,發車的時間是晚上六點多,我們仿效「杜甫的五城」的作者,買了不少酒菜,乾脆就在軟臥包廂內痛快的大醉一場;上路了,之前所有的猶豫與顧慮,到這個時候都要放下,算是值得慶祝的事情,況且進了高原以後,這酒,恐怕也不能再喝了。

冬天的乘客少了,稀稀落落的,夏天一位難求的列車如今倒顯得格外清靜。

列車很平穩,也確實很進步,每個軟臥包廂內居然有個人專屬電視;而車行過了格爾木、真正進入高原地區之後,還得全面禁煙,因為那特別設計的氧氣供應設備開始運轉,連氣溫、氣壓都要監控。

拜這些先進科技之賜,除了窗外快速流動的奇異風景以外,除了眼睛以外,身體的其他感官幾乎完全察覺不到自己究竟是在什麼樣的一個地方,彷彿坐在自家客廳裡,看那大尺寸的液晶螢幕播放著國家地理頻道。



等到景色越來越荒涼,等到列車兩側的曠野再也見不到一株綠樹,我再也按耐不住,偷偷地打開走道旁的小氣窗,讓風吹到臉上、吹到緊握相機的雙手上,早上十點多鐘,我第一次感受那寒冷居然這麼刺痛,真實無比的刺痛。車內的監測儀器標示了車外的氣溫,零下15度。

經過唐古拉山口的時候,跑馬燈上還特別打出了海拔數字:五千零七十八公尺,旅客微微地一陣騷動。

雖然是在這先進舒適的車廂裡,但這輩子,何曾到過這樣的高度?自己就像小孩子一樣,難以遏抑地激動起來。

2007/04/17

子夜,青藏路上

你在子夜時分把我喚醒,
列車停了,以及大風,
零下十五度的高原的邊上,
聲音也凍結了

昨晚痛飲的酒意還沒有消退,
卻總識得車窗外的那一片星空。
你指著遠方,地平線的那端
黑黝黝的山巒環繞著一片銀白
反射著月光、還有星光的
平整的白
該是一泓湖水吧,夏日陽光下如寶石般碧藍的那種
褪去了華服,才能在
海拔四千米的寒夜裡現身窗前

顏色盡蛻的幽暗中
瑪尼堆與經繙都隱沒了
那湖面 竟白得有些森冷
連星光也不閃動
驀然想起,在高原的邊上
本該是這從未見過的
荒遠的夜色

往那裡去呢?這趟路
我若不是在這車廂裡
或許就該立於營火乍息的氈房之外
群星靜靜凝望
用胸腔感受空氣裡的冰涼

雪融的季節來時,再趕著羊群到那湖濱
啜飲一口甘甜

我說你
列車啟動之前,再來一盅好酒吧
趁著醉意未退
還有好幾千公里的路


太陽剛剛升起。火車正駛過凍土層上的高橋

冰層下



玉隆拉錯,藏語的意思是「傾心湖」,漢族人又叫它新路海。這是在川藏公路上、雀兒山前的一座湖泊,我們抵達的時候,似乎已經完全結凍了。那湖面上鋪了白雪、如此平整,沒有人、也沒有獸的足跡,彷彿湖水原本就是這般顏色。


快門聲不斷作響的時候,你一點都沒有察覺。一直要等到在湖邊站定,放下相機、靜下心來,才開始隱隱約約地聽見。

起初,你以為是冰層碎裂的聲音,像崩斷了竹節似的,卻又輕細的多,也許是,也許不是,一時之間實在不能肯定。張開嘴用力吸進一口氣,那寒氣像蛀蟲般,狠狠地鑽進牙齦裡,這氣溫恐怕還在零下十度左右,凍結的湖面勻勻鋪著三公分厚的雪,幾平方公里的面積,竟無一處裂口。

細細瑣瑣的聲音持續著,你不禁要豎起耳朵聽個明白。

通常,在這個嚴冬佔領的高原山谷裡,風靜止的時候,那寂靜就如同尖銳的笛聲,要捲起千萬根鋼針刺痛你的耳膜與神經,聲音是寂寞的,寂寞的近乎孤僻。而這個湖、或海子、或者是錯都好,居然詭秘地發著聲響。

你聽,這會兒不又正鬧著,在那白雪蓋著的冰層底下,彷彿有人剛捏碎了一把花生殼。

越把注意力集中在背景的死寂之上,那聲響就越像白紙上分岔轉折的線條、活生生地跳將出來。

於是你低下身,單膝落在厚實的積雪中,撇著頭,貼近湖面,連眼皮也也闔上。這下子,遠處黑黝黝猙獰的岩山就沒有了,還有眩目的雪光,湖岸邊五彩的經繙,瑪尼堆,和刻了藏語六字真言的大石,統統都沒有了,再也沒有什麼能干擾你。

突然間,一個再清楚不過的、迥異的聲音傳了上來。

你又驚又喜,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狀聲詞來形容。清透又醇厚,分明而雄渾,像撥動了低音提琴的弦、或者是一記鼓聲,卻不是全力擊打、大汗淋漓的那種,只是輕輕地碰觸鼓皮,就有整個冰面下的湖水來共鳴。

拖著長長的餘音,那聲響,不知道是在你的耳鼓裡、還是在你的幻覺中迴盪,宛如置身還未凍透的湖底,天光隱隱,千年沈積的塵泥揚起來,久久不能平息。

穿插在細瑣剝裂的聲音當中,那聲響-就姑且稱之為鼓聲吧,一陣接著一陣,竟不再停了。於是你找了顆岸邊的石頭坐下來,蓋上相機、睜開眼,現在,你已經知道你該聽什麼。

你就這麼歡喜的聽著。


新路海

石頭



你知道路總有盡頭
知道悲歡離合總是無情
無常是有常
然後鬢髮就白了 心陳舊了
成了盤坐在高原的荒石
從開天闢地以來就在

高原上並非一片蒼茫 夏天
遠處湖畔也有綠草青青
偶爾經過的遊人
歡愉、感動、迷失、痴戀、苦痛
不就離你那麼近
而極目所及的遠處 依稀可以望見的人間
生生滅滅 色彩依舊紛呈

只是你這樣老了 儘管
不是齒搖髮禿的那種
你知道
當所有的繽紛褪去 所有
觸動心的時刻被淡忘
高原的這片天仍會如此澄明

想當年
不也曾見江闊雲低 斷雁叫西風
想當年 在歌樓的旖旎燭光中
不也曾掀起她的羅帳
讓你魂縈夢牽的那一位

闔上眼 記憶便遲緩了 還有聽覺
冬雪紛飛的時候
望不清來時路
更沒有一絲聲息

睜開眼 在天明之前
就讓大雪盡夜的下
反正總是無情 落了片白茫茫
總是無常 迷濛了視線
總有盡頭 這大地
真乾淨

- 借 蔣捷〈虞美人〉

磕長頭的路,往聖城



這些是磕長頭的藏民,用身高丈量西藏大地的一群人,在帕隆藏布峽谷裡相遇時,他們已經從波密出發好幾個月了。在抵達聖城拉薩之前,這荒山深谷裡、還有將近一整年的時間等著他們;沒有車、沒有旅館、冬夜裡甚至沒有取暖的火爐;那灰撲撲的臉上掛著靦腆的笑容,他們相信,這樣子,心才會特別乾淨。

瞳中有天地蒼茫
心念裡有慈悲的神靈
雙手輕輕合十

一次頂禮 二次頂禮 三次頂禮

離天有這麼近
謙卑是虔誠的語言
用每一吋的肢體誦念
比朗朗梵音還要臣服

一次俯身 兩次俯身 三次俯身

有時是赤日下發燙的岩板 有時
是森冷入骨的薄冰
泥沙也好 碎石也罷
一個叩首 兩個叩首 三個叩首
在前額烙下的是同一個印記

而塵土是灰白的 淺黃的 赭紅的 鐵灰的
和了汗水後都留在粗糙的膚上
就有了高原大地的紋理

一個腳步 兩個腳步 三個腳步
從百里之外、千里之外
往聖城的路
雨露停了還有霜雪
一回寒暑 兩回寒暑 三回寒暑

歲月就這麼去了 和年華
和菩提樹
和明鏡臺

眼眸就這麼清澈了
心神就這麼寧定了

入藏證

這恐怕是現代社會中最神秘的一項制度。

除了護照或台胞證以外,進入西藏該申請什麼證件?根據旅行社的一致說法,是的,你似乎需要「入藏證」。參加旅行團的遊客,幾乎都會在報價單上看到這項支出,入藏證的價格,每人從數百元至上千元的人民幣不等。

價格高昂且不統一,只是入藏證神秘的地方之一;最有趣的是,並沒有多少人真正見過這份文件。又一次,根據旅行社的說法,入藏證是由導遊所保管,因為每一個「團」只有一張,如果這個旅行團有數十名遊客,那一紙薄薄的入藏證將價值新台幣好幾萬元,怎能隨便交給旅客攜帶。

所以,這是一個你付了錢卻摸不到、見不著,也不會因此受檢的證件。

儘管網路上有許多朋友嚴重質疑入藏證的必要性,但就像大部份人的心態一樣,為了不要因為這樣的瑣事掃興,我還是在出發之前嘗試聯繫台灣的旅行社,希望事先辦好必要的文件。沒想到詢問了幾家全都碰了釘子,全都無法替自助旅行的「散客」辦理入藏證,除非參加他們的旅行團。

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到了成都再做打算。成都的自助旅行旅社,幾乎都可以幫背包散客辦理,公定價每人400塊人民幣。旅店的服務小妹向我解釋辦理流程:我必須先行買好往拉薩的火車票,他們拿了車票、才能把入藏證辦下來。

這樣的說法實在啟人疑竇。既然我無須證件就可以買到火車票,為什麼還需要入藏證?在成都火車站,我與馬丁硬是找到值班站長,試圖確認入藏證的必要性。

「哪要什麼文件?」那站長想都沒想:「有車票和身份證件就可以了。」

就這樣,我和馬丁當下便決定省下入藏證的支出、拿來升等成軟臥的鋪位。一直到我們離開西藏,沒有任何人曾要求我們出示這項證件。

這是不是特例?我不能確定。追根究底的鳥兒,或許、會有蟲吃。

2007/04/16

在垂老之前

不是沒有擔心過健康的問題。我們的身體不認識高原、尤其是冬天的高原;那是四千公尺以上的海拔,零下廿度的氣溫,與平地六成的含氧量。

出發前,兩個人看著地圖、心裡各有忐忑。計畫中的路線在離開拉薩之後,還要繼續往藏西的荒原深入一千多公里,一旦出現急性的症狀,很有可能將來不及「後送」。高原反應是無法掌握的變數,沒人能保證什麼,就算健康檢查報告上沒有那些難看的紅字也一樣。

既然是不能預防的風險,那只能用一種方式來面對。

「在我們兩腿一伸、壽終正寢之前,」我問馬丁:「你覺得,還有什麼時候,我們的身體會比現在更適合去走這一趟?」

2007/04/14

這趟路

From Misc.

用最簡單的方式說,這趟路。我們延著青藏鐵路入藏,往西穿越了阿里地區,再順著川藏與滇藏公路回到雲南。

馬丁,你知道的,下面這每一個字都相距幾十公里;每個頓號裡、都有一個氧氣稀薄的晌午。

成都、寶雞、蘭州、西寧、格爾木、不凍泉、沱沱河、五道梁、唐古拉、安多、錯那、那曲、拉薩、曲水、羊卓雍錯、浪卡子、江孜、康馬、嘎拉、日喀則、定日、扎西宗、曲當、珠穆朗瑪、崗嘎、門布、希夏邦馬、聶拉木、樟木、佩枯錯、薩嘎、仲巴、馬攸木拉、帕羊、公珠錯、瑪旁雍錯、霍爾、岡仁波齊、馬泉河、巴爾、獅泉河、日土、班公錯、革吉、雄巴、擦咔、下嘎錯、改則、洞措、達瓦錯、措勤、打加錯、22道班、桑桑、昂仁、拉孜、薩迦、達孜、羊八井、當雄、納木錯、拉薩河、米拉、墨竹工卡、尼洋河、工布江達、巴松錯、八一、林芝、色季拉、南迦巴瓦、魯朗、通麥、帕隆藏布、古鄉、波密、米堆、然烏、八宿、怒江、業拉、瀾滄江、邦達、浪拉、年拉、昌都、妥壩、江達、崗托、金沙江、德格、雀兒山、新路海、馬尼干戈、甘孜、爐霍、道孚、八美、塔公、新都橋、雅江、理塘、桑堆、鄉城、得榮、奔子欄、德欽、飛來寺、卡瓦博格、明永、尼西、香格里拉、麗江、大理 楚雄、昆明。

行囊

背包的最底層是一只睡袋。用尼龍布密密實實地裹著,像個圓柱型的小枕頭。

帶著睡袋主要倒不是怕髒,而是保暖救命的一道保險,如果身上的衣物抵擋不了風寒,裹著睡袋未嘗不是一個好辦法。睡袋很佔空間,灌了鴨絨的款式又所費不貲,但有許多次、在高原零下十幾度的夜裡,攤開睡袋的那一刻總特別讓人覺得寬慰,覺得心安。

睡袋邊的夾層裡,塞著幾張證件的影本與保險文書,小心地包在防水袋裡。當「責任感何在」、「家人會不會掛心」之類的想法浮出來,當心裡有一點懸念、一絲憂心的時候,一咬牙,那幾張紙勉強可以為自己開脫。

然後就是層層疊疊的衣物。淺色的那一疊是保暖內衣,深灰色的是抓絨套頭衫,黑黝黝的是防寒長褲。一旁還胡亂塞著一條圍巾、幾雙毛襪,外加一件羽絨背心,一切仿照登山的要求。實在冷得受不了的時候、常常全挖出來穿在身上。兩個月來也沒能洗上幾次,慢慢地,全鎖住了自己的體味,當別人掩鼻的時候才察覺。

藥品肯定也免不了。馬丁帶了許多維他命、感冒藥、腸胃藥,外用的部份由我負責,碘酒、繃帶、紗布、肌肉鬆弛軟膏,外加保濟丸;表面上很灑脫,骨子裡還是有許多忐忑。

保溼乳液、防曬油和護唇膏,跟藥品一起收納在背包側袋裡。護唇膏尤其重要,理論上是,我可以接受任何地方的凍傷或乾裂傷,但嘴唇不行,不想失去啜飲熱酥油茶的樂趣。

相機、電池、充電器、行動硬碟,沒有什麼好說的。特別帶了一支錄音筆,原本想錄下一些口白聲音,整趟路,卻一次也沒用上。行動電話還是塞進去了,順便帶了一只可以戴在頭上的手電筒,一些電池。感謝天,那手電筒,一路上給了我們說不盡的便利。

幾盒小鉛筆、幾支彩色蠟筆,準備當作小禮物。自己要用的,則是支自動鉛筆,預先裝滿了筆芯;一般的鋼珠筆、原子筆,到了高原上都要因為氣壓的關係失去作用。當然還有筆記本、地圖、Lonely planet的旅遊書,整整齊齊地疊著。

瑞士刀,鋼杯,童軍繩,寬邊膠帶。還有什麼值得一提的?便利商店和大賣場的塑膠袋,雖然不夠環保,但一路上貢獻良多。

大概就這樣,滿滿的、那行囊。有許多東西塞不進去、帶不上路。

而回台北之前才發現,還有更多更多,從這趟路上,帶不回來。

From 莫札 Vehicles

問君何所之

出發的幾天前,我到中壢去探訪一位老朋友。

幾年前,他辭掉了在上市公司一份還算穩定的工作,毅然決定回到故鄉老家,過起簡單樸實的生活。他一直都是這樣,從我認識他的第一天開始,就是個清清透透、善良而不帶心眼的人,儘管在職場醬缸裡打滾過幾年,儘管已經有了三個小孩,卻仍舊像個天真不矯情的大男孩;跟他聊天、輕鬆舒服得很。

所以,當我也打算暫別職場、過一陣子清心日子的時候,總想著去找他,總覺得,他會是很贊同、也真正能理解我的決定的人。這部份我猜對了,他很替我高興。

只是,當他單刀直入地問起,為什要去西藏的時候,我看著他、腦中轉了一下,突然意識到自己之前準備好的那些「說詞」,其實都不能算是理由,都不是真正的答案。我一點都不想敷衍他,但那天,我沒有答案,沒有讓我自己心安理得的答案。

為什麼要去西藏?

如果問題是「為什麼是西藏?」「為什麼不是智利、巴里島或北海道?」,那答案就簡單多了。兩年前,我曾經在一個人在中國西北旅行,站在塔克拉瑪干的沙丘頂上,望向南方,想像著地圖上用深色標示出來的那一片高域;我知道,只要繼續往南走、穿過沙漠,就會來到青藏高原的跟前。從荒漠邊登上高原,那該是多麼奇異而痛快的一件事!那天,太陽剛剛隱沒的時候,我癱坐在還溫熱的黃沙堆上,像喝醉了酒般狂想;只是有限的假期,最後終究阻斷了這個念頭。

回到台灣之後,一位在甘肅認識的年輕朋友,大力推薦我去看「可可西里」這部電影。電影裡關於人的故事固然動人,青藏高原上蒼茫的景色,更讓我心馳神往;所以,一點都不難理解,當自己再有機會遠行、西藏第一時間就浮現在行程計畫裡。

但我想,我的那位老朋友問的不是這個。任何人在書店裡翻著旅遊雜誌,都可能對任何地方有類似的嚮往。重點是,為什麼要去「像西藏那樣的地方?」

我不是個有宗教信仰的人,對於帶著神秘色彩的藏傳佛教認識不多,對於西藏的人文歷史,也和許多汲汲營營掙五斗米的上班族一樣所知有限;甚至當年大學聯考時,地理這一科的成績根本沒高過低標。

我只知道,那是個海拔很高的地方,高原反應有時會讓人送了性命。我只知道,那裡沒有連鎖便利商店,沒有上市上櫃公司,沒有3G訊號,而拉薩以外的其他地區,甚至沒有乾淨的被褥。我只知道,冬季的時候,氣溫會低於零下廿度。

如果自己還是個十幾廿歲的年輕學生,那種想要挑戰、汲於探險、享受征服的豪情還可以用來解釋很多問題,但很明顯的,事實不是這樣。

成都有許多自助旅行的旅店,專門服務來自世界各地的背包客。這些旅店,幾乎都會張貼一些行走天涯、闖蕩江湖的浪漫標語,其中有一句出自旅遊書的口號最常被引用:「不走尋常路、只愛陌生人」。在成都的那幾天,我訪過許多家類似的自助旅行旅館,試著從這些大字報標語中找尋一些線索,但看來看去,總覺得這些口號只是裹在藥丸表面的糖衣,抒解不了一個中年男人心中的困惑。為什麼不走尋常路?為什麼要在許多人不建議的季節、硬是要走西藏這樣的地方?

帶著這個疑問,我就這樣一路走著。進了拉薩、走過珠峰腳下、穿過荒遠的阿里,又順著川藏、滇藏公路下到雲南。

在冰原上、在凍得發僵的夜裡,在顛簸的路上,在酷寒的大風裡,我默默地想著。

真的,我得給我那位老朋友,一個誠實的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