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5/22

當沙子醒來



江孜的夜裡很冷,是透到骨子裡的那一種,蓋了兩床棉被還覺得如臨大敵。入睡前把相機取出來,一遍又一遍地看著白天拍的照片,我跟馬丁說,這樣、才能總是記得自己為什麼在這裡。

如果說冬天青藏高原的低溫、終究要給我們下個馬威,那大概就是在江孜了;在拉薩買的一個便宜水壺,入夜前忘了把水倒乾,一早醒來已經被凍得四分五裂,只好悻悻然的往垃圾筒裡去。越野車裡頭的礦泉水不用說,也全成了石頭。

天才剛剛亮,我努力的在旅館院子裡做操、好把僵直的身子暖起來,但還是要等到早餐店的熱燙燙白粥下肚,才覺得稍稍有點精神。

這麼早就起床,心裡與身體終究是不情願的。上車出發的時候,大約是北京時間九點鐘,但拉薩以西的地區,與北京相距超過兩個時區,加上這當下又是冬季,車子都出了江孜城區、搖搖晃晃渡河的時候,那太陽才剛剛從地平線竄出頭來。

高原的日出是難以直視的。太陽剛從遠方山脊間露出一抹圓弧,強烈的曙光就耀盲了所有人的雙眼,彷彿日正當中時那樣;沒有拖泥帶水的晨霞、沒有紅通通或黃澄澄的日頭,一點客套暖場的橋段都沒有,一見面就光芒四射,乾脆俐落。

丹增好整以暇地取出墨鏡戴上,太陽出來了,他的話閘子也開了,談起風土人情、談起鄉野軼事。他說這江孜地區是西藏的糧倉,種植許多青稞、麥子和黑豆;他說,廿年前,有位藏族人在江孜放牧,一連三天,都聽到「放水了!放水了!」的奇異呼叫聲,後來這藏民不耐,也大叫回應:「放就放吧,直叫什麼?」喊聲方落,大水便發,那場大水,把江孜藏民的家具、一路沖刷到百公里外的日喀則去。

不一會兒,一大群羊阻住了整個路面,我們只好停下來,等羊群慢慢經過。我和馬丁直覺得有趣,抓起相機連忙下車,幾百隻羊好奇的望著生人、也不驚恐,只是漫不經心地踱步走過。

這個耽擱,不過就是十來分鐘的時間,但那丹增卻還是記掛著趕路。

我們都知道路程不短。只是,不是還有很長的一個白天可以走?我連忙向丹增解釋,我們不急,不喜歡匆匆忙忙地來去,如果可以的話,甚至不一定要那麼早出發。這段路有兩三個星期的充裕時間,我們既不趕著望什麼地方去,也不趕著離開什麼地方。

丹增看著天真的我,笑了一笑。「這我知道,但我們得趁沙子在睡覺的時候趕路。」他說。

丹增說,所有在青藏高原上開車的師傅都清楚,上午的時候,那沙子還靜靜地伏在地上睡著,但過了中午、約莫兩點鐘以後,沙子就會醒來。特別是在冬天的時候,當沙子醒來,煙塵蔽日、伸手不見五指。

能見度還不是最大的問題。當沙子醒來、揚在空中,就像替高原的大風裝上了刀刃;丹增說,當年,那狂暴的風沙,曾把他卡車迎風的漆面、刮成光禿禿的鐵皮。

聽起來是無比凶險的事,心裡卻莫名歡喜讚嘆起來。

沙子睡了,沙子醒來,謙卑虔誠的藏族人,其實也是浪漫的。

從此這一路上,每當見到飛揚的沙塵、或遠或近,總要忍不住脫口而出:沙子醒了!沙子醒了!像碰見老朋友那般。



江孜近郊擋住去路的羊群。好奇的眼睛直直地望著鏡頭。

2 則留言:

Unknown 提到...

敝人雙子座老公的觀後感,

藝術家的這一面說:你寫的遊記很值得看呢!
(他可是超級愛看書、且嘴巴很貝戈戈的人)

精準家的那一面說:但不是一本好的旅遊書
(即不是詳載食衣住行的那種工具書)

呵哈

William 提到...

請麻煩跟藝術家說,多謝他的抬愛跟手下留情...
請麻煩跟精準家說,他的觀察,我也不能再同意他更多了,一開始就沒想去寫旅遊工具書,沒想到這是目前最成功的部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