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9/17

你的世界 我的天堂

從佩枯錯下來,車子繼續在荒原中孤獨地穿行。丹增看著我們剛剛瘋瘋癲癲、既癡又傻的模樣,似乎覺得有點好笑。

這樣的大山大水,他看得慣了,恐怕早就習以為常。除了開貨車的那些年還有機會到中國其他省分走走之外,其他時間,這片高原就是他生活的全部;他帶過不知多少趟遊客、去遍旅遊書上介紹過、或者還來不及介紹的景點,他接過科學考察團的工作,連不屬於常規旅遊的地方也闖過一遭;他甚至還開過礦車,在藏北高原的深處,來來回回地載送說不出名稱的礦石。

在台北,我們偶爾放下手邊的工作,走到窗邊、望著鋼筋水泥大樓間不停穿梭的人群與車流;而丹增呢?休息的時候,車子或許就停在哪個澄藍的湖邊,有一片片的經幡鼓動翻飛,或許,是停在哪片荒遠的高原上,遠處有終年不化的雪峰靜靜矗立。季節對的時候,丹增還能見到成群遷徙的藏羚羊,見到逐水草而居的牛羊;大地冰封的冬季,白雪徹底把高原覆蓋、眩盲了眼睛。

這些能夠輕易震動我們、讓我們滿心嚮往、深深嘆息的畫面,對他來說,是生活中的必然,每天早上睜開雙眼,一切都是如此的理所當然。他生在這裡,他也離不開這裡,他的工作讓他必須緊緊地擁抱這片高原,許多人一輩子只能匆匆看過一眼、就死死記在腦中不願忘記的景色,每一、兩個月,丹增就可以重新站在那跟前。

我們由衷的跟丹增說,好羨慕他。他的生活,是我們沒有勇氣實現的夢。

丹增笑了一笑,表情中帶著一點靦腆;「其實我很想到大城市去。」他說,「在大城市,住在高高的樓裡,很高的那種大樓。」

我們怔了一怔,表情開始有些扭曲。丹增繼續說道:「我也很想去大餐廳吃飯,大城市裡很大很大的那種餐廳,客人很多,很高級的。」

他不會用很精確的中文去形容他的夢想。對他來說,那是個太陌生的世界,只有偶爾在電視上、在電影裡,才能窺見一點點樣貌,但說起這件事的時候,他的眼中閃爍著光芒。

他知道他這一輩子可能都沒辦法實現,他負擔不起那樣的旅行,連辦護照都非常不容易,不過夢想原本就是這麼回事,他在五千公尺的高原上驅車趕路的時候,疲累的時候,心情低潮的時候,就在心裡想像著大城市大餐廳裡杯觥交錯的景象,想像那潔白瓷盤與鍍銀餐具的光澤,還有高樓間的車水馬龍;然後,鬱結就打開了,心情就舒展了。

丹增說得興起,我們也就靜靜地聽著。曾有一會兒,我們試著向他解釋,其實西藏的傳統房子又大、又有院子、又便宜,而且沒有廢氣與一氧化碳的污染;其實大城市的人很可憐,放假時要先塞好幾個小時的車,才能到一些開發得四不像的風景區、與其他人磨肩擦踵地享受大自然;其實大餐廳提供的那種情調,遠不如在路邊攤與好朋友暢飲爛醉來得過癮。但何必呢?我們何苦要醜化他夢想中的世界?

比較重要的是,那麼,我們究竟在這裡做什麼?

我們以為自己逃脫了囚籠,卻來到一個困住丹增的世界裡。我們曾在幾千公里外的台灣島上,遙遙夢想高原的景象,而丹增所嚮往的,卻是大城市裡的喧囂浮華。在這部車裡,分屬不同世界的人碰撞在一起,丹增不太能理解我們的感動,他的夢想也讓我們吃驚。

原來,我們都在彼此的夢裡。

日落之前,車子抵達薩嘎。街上沒有什麼行人,我們找了家小茶館坐下,試著靜下心來寫日記。茶館的二樓似乎正在聚賭,不時有一些笑鬧聲、喊牌聲傳下來。

這天晚上,關於天堂的樣貌,關於夢想、關於這趟旅行的意義,我們默默地思索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