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2/01

一本新書




幾個月前,我把自己的MSN暱稱改成「Soft Landing」。

在高原上旅行的幾十天,加上回台灣之後恍惚失神的幾個月,將近有半年的時間,自己像是在半空中漂浮,不知從何而來,不知向何處去。

我還是用力的深呼吸,但進入胸腔的已經不是荒原上缺氧的空氣。夜裡站在陽台上,望著台北市明滅迷離的燈火,該怎麼重新擁抱這個世界,心裡面滿是猶疑。

或許可以心一橫,變賣家產,真的到拉薩去開個小酒館,當個不折不扣的浪人。但是,解脫了自己,那麼我愛的人呢?還有關心我、在乎我的人呢?這個歡喜與悲傷交橫的世界,錯綜著責任、眷戀、幸福和眼淚;割捨不下這些,浪人,也就不過是個虛偽矯情的標籤。

我做不到。

漂浮久了,終究,還是要落地的。

07年8月,一起旅行的馬丁,提起了出書的想法。既然談到出版,先前寫部落格的叛逆、出世與胡言囈語,通通得收斂起來。心境上的轉折是最磨人的事情,但是,這畢竟也是自己的決定,自己的選擇。

多虧了馬丁的積極、樂觀與鞭策。我們把兩個人的文字、相片結合起來,2月中旬,這本書就要發行了。出版本身是一件商業活動,內容與角度也必須有市場行銷的考量,不過很幸運的是,走完了整個發行的程序,印在書上的那些文字,對於我們來說仍然是很誠實的。

因為出版合約的限制,後續新完成的文章,以及馬丁的作品,都無法在網路上分享。但如果有機會,我想是很高的機會,我仍然會繼續在這裡,把那年冬天和這一趟人生旅程的心情,自由自在地寫下去。

謝謝身邊的每一位朋友們。你們面對喜怒哀樂、努力過生活的故事,都是我再出發的力量與鼓勵。

今天晚上,我的MSN暱稱,將會是「Long time no see, this world.」

新書的名字,叫做「45%的天堂

2007/09/17

你的世界 我的天堂

從佩枯錯下來,車子繼續在荒原中孤獨地穿行。丹增看著我們剛剛瘋瘋癲癲、既癡又傻的模樣,似乎覺得有點好笑。

這樣的大山大水,他看得慣了,恐怕早就習以為常。除了開貨車的那些年還有機會到中國其他省分走走之外,其他時間,這片高原就是他生活的全部;他帶過不知多少趟遊客、去遍旅遊書上介紹過、或者還來不及介紹的景點,他接過科學考察團的工作,連不屬於常規旅遊的地方也闖過一遭;他甚至還開過礦車,在藏北高原的深處,來來回回地載送說不出名稱的礦石。

在台北,我們偶爾放下手邊的工作,走到窗邊、望著鋼筋水泥大樓間不停穿梭的人群與車流;而丹增呢?休息的時候,車子或許就停在哪個澄藍的湖邊,有一片片的經幡鼓動翻飛,或許,是停在哪片荒遠的高原上,遠處有終年不化的雪峰靜靜矗立。季節對的時候,丹增還能見到成群遷徙的藏羚羊,見到逐水草而居的牛羊;大地冰封的冬季,白雪徹底把高原覆蓋、眩盲了眼睛。

這些能夠輕易震動我們、讓我們滿心嚮往、深深嘆息的畫面,對他來說,是生活中的必然,每天早上睜開雙眼,一切都是如此的理所當然。他生在這裡,他也離不開這裡,他的工作讓他必須緊緊地擁抱這片高原,許多人一輩子只能匆匆看過一眼、就死死記在腦中不願忘記的景色,每一、兩個月,丹增就可以重新站在那跟前。

我們由衷的跟丹增說,好羨慕他。他的生活,是我們沒有勇氣實現的夢。

丹增笑了一笑,表情中帶著一點靦腆;「其實我很想到大城市去。」他說,「在大城市,住在高高的樓裡,很高的那種大樓。」

我們怔了一怔,表情開始有些扭曲。丹增繼續說道:「我也很想去大餐廳吃飯,大城市裡很大很大的那種餐廳,客人很多,很高級的。」

他不會用很精確的中文去形容他的夢想。對他來說,那是個太陌生的世界,只有偶爾在電視上、在電影裡,才能窺見一點點樣貌,但說起這件事的時候,他的眼中閃爍著光芒。

他知道他這一輩子可能都沒辦法實現,他負擔不起那樣的旅行,連辦護照都非常不容易,不過夢想原本就是這麼回事,他在五千公尺的高原上驅車趕路的時候,疲累的時候,心情低潮的時候,就在心裡想像著大城市大餐廳裡杯觥交錯的景象,想像那潔白瓷盤與鍍銀餐具的光澤,還有高樓間的車水馬龍;然後,鬱結就打開了,心情就舒展了。

丹增說得興起,我們也就靜靜地聽著。曾有一會兒,我們試著向他解釋,其實西藏的傳統房子又大、又有院子、又便宜,而且沒有廢氣與一氧化碳的污染;其實大城市的人很可憐,放假時要先塞好幾個小時的車,才能到一些開發得四不像的風景區、與其他人磨肩擦踵地享受大自然;其實大餐廳提供的那種情調,遠不如在路邊攤與好朋友暢飲爛醉來得過癮。但何必呢?我們何苦要醜化他夢想中的世界?

比較重要的是,那麼,我們究竟在這裡做什麼?

我們以為自己逃脫了囚籠,卻來到一個困住丹增的世界裡。我們曾在幾千公里外的台灣島上,遙遙夢想高原的景象,而丹增所嚮往的,卻是大城市裡的喧囂浮華。在這部車裡,分屬不同世界的人碰撞在一起,丹增不太能理解我們的感動,他的夢想也讓我們吃驚。

原來,我們都在彼此的夢裡。

日落之前,車子抵達薩嘎。街上沒有什麼行人,我們找了家小茶館坐下,試著靜下心來寫日記。茶館的二樓似乎正在聚賭,不時有一些笑鬧聲、喊牌聲傳下來。

這天晚上,關於天堂的樣貌,關於夢想、關於這趟旅行的意義,我們默默地思索著。

2007/06/07

佩枯錯 之二


* Photo by Martin.

佩枯錯不是個熱門的景點,中文的旅遊書上很少提起它,Lonely Planet裡也只有寥寥幾句話。要說名氣,佩枯錯比不上納木錯、羊卓雍錯那些傳奇的聖湖,要說交通,佩枯錯更不在遊人們常走的路線上。

你說,這怎麼能叫路呢?丹增把車開離了柏油路面,往西轉進一個望不著邊際的土石荒原,所謂的路,只是一些隱隱約約的車輪印子,有時清楚,有時模糊。丹增小心翼翼地跟隨著這些印子,這些印子,是地面夯實的保證、是高原司機們之間的暗語與路標,與這些印子走偏了,就可能會碰上隱伏的沙坑、可能有陷車的危險。這荒原,由不得握方向盤的雙手放肆。

若有似無的車輪印,成了往佩枯錯的唯一條路;對旅人來說,這錯,又怎能不成為青藏高原上的寂寞配角?

荒原中、通往佩枯錯的「路」

你一開始也沒有太多期待。這天早上,情緒被撩撥著,純粹是因為置身於真正的荒野之中,因為在這潦草的顛簸路上、再也聞不到一絲人煙。你覺得自己正目睹一個文明不曾染指、神話還沒有降臨的大地,心裡有些激亢,卻也有些慌亂,你遠離了你想遠離的一切,卻在徹底陌生的地方感到失措。

一直到,你終於見到佩枯錯的身影。

從停車的地方走到湖邊,大約得走上卅分鐘。明明是個蒼涼的荒原,卻覺得可以在這裡待上一整天。激動平拂了、躁亂沉澱了,風靜止的時候,湖面倒映著金褐色的山巒,鋪陳出一種迷離的層次,風起了,就有一片深邃的藍串著粼粼波光。

一片藍天,一潭湖水,兩個尋找人生意義的靈魂。沒有鳥獸,人也都靜默了;萬里穹蒼,只剩下纖細的浪濤聲,與自己的呼吸相應。

那樣的美麗與感動,太容易與宗教連結。你心裡想著,如果你是生於高原的藏族,大概也會是個磕長頭的朝聖者。

如果說羊卓雍錯是個敦厚沉穩的智者,那麼,佩枯錯就是在你面前輕歌曼舞、勾人神魂的歌伶。你贏得了江山多嬌,卻覺得不如她輕淺的一笑;你抖擻起豪情壯志,心裡還惦著昨夜、枕在她膝上的溫柔。

所以當車行漸遠,回頭眷戀的看望之時,兩行清淚,再度成為你的救贖。


湖邊的薄冰,與綢緞般華美的湖面


從高處仰望的另一個角度

2007/06/01

佩枯錯 之一



乍見妳
那清透的眸正映著蒼山
有澄藍深邃的天色流轉

高原耀眼的日光下
稀薄了氧氣
迷惘的朝聖者說
這裡既非聖地、也無神靈
若不是幻化誘人的鬼魅
就該是荒原中遺世的歌伶

而妳既不急於開口 我也就不探問
失魂的時候
靜默總是好的
揪著心 屏住氣息
像幕緩緩升起
燈剛打亮的那一刻

等妳
用嫵媚蒼白人間的繁華
呢喃時萬物俱寂

2007/05/30

叛逆,來得太遲

今天這篇,與這趟旅行沒有直接關係。

有幾個老朋友跟我說,這個部落格裡的文章實在不像遊記。我自己也清楚,沒有行程紀錄、沒有時間表、沒有推薦的餐廳旅店,沒有開支花費的說明,從務實的角度讀起來,幾乎沒有什麼參考價值;而一篇篇文字間缺乏明確的連結,就算硬著頭皮看下去,也總覺得不太順暢。

很抱歉讓大家看得辛苦。但老實說,我是故意的。

「我是故意的」。當我在鍵盤上敲出這五個字,居然微微有些激動,像年輕孩子故意不聽話、故意惹長輩生氣的那種激動;撅起嘴把話說出口的時候,眉角上揚,還帶著點倔強的神情。

我有理由。

工作將近十年了,寫過各式各樣的東西,每一篇,或多或少,都必須遵守一些共通的原則。大家都看過報紙上的新聞,人事時地物不僅得交待明白,還必須在第一段就寫清楚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寫報告,提計劃書,作簡報,餵新聞寫新聞,每一篇,都得反覆斟酌,讀到這些文字的人,到底能不能了解你想說什麼。

虛詞綴字太多,不行;主題不明顯,不行;缺少數據支持論點,不好;邏輯不清,也不好,立場偏頗,那更不行。艱深的詞彙得轉換成通俗的說法,能用直述句就別用倒裝句,老闆或同事哪有時間聽你鋪陳劇情搞氣氛。

這種「從眾」的文字訓練,有些時候被稱為溝通的技巧。企管顧問老師收了支票,然後告訴你溝通的訣竅無非就是「見人說人話」;你得先設法弄清楚對方想看什麼、對方不喜歡看什麼、對方有多少時間看、對方有什麼立場。如果你不知道讀者是愛上傳統市場買菜的媽媽,還是喜歡泡在東區咖啡廳裡看村上春樹的女孩,那你的文字就可能變成各式各樣的垃圾:垃圾廣告、垃圾郵件、垃圾新聞、垃圾文案、垃圾企劃書。

從眾從眾,大多數時候「從」的是大眾,偶爾也得從從小眾,文字或語言如果沒有經過這樣的「品管」流程,自然就無法「有效」的溝通;這無疑是很重要的訓練,廣義來說,甚至會是一個人的成功社會歷練當中、非常非常重要的一個環節。

問題是,如果人總是得根據對象來決定要說的話、來琢磨要寫的字,是不是總有一天,會忘了那個該死的自己,到底想直直白白地說什麼?

而那一天到來的時候,我還會記得自己是誰嗎?



我盡量不嘲弄得太過份,總有一天,我還得繼續靠上面的那些「歷練」混飯吃,得給自己留台階下。

但我想我至少可以,在廢業放浪的這段時間裡、在這個虛擬的地方,別再去想誰是讀者,別再去想什麼是主流、什麼有市場、什麼比較有趣、什麼比較易懂的問題。

因為天真、叛逆、懺悔、恍然大悟、或者是其他的原因,總之,我是故意的。不正常、不寫遊記。零散就零散吧,不清不楚就不清不楚吧,死不了人。來到這裡的人喜歡這些內容也好,不愛也罷,顧不了那麼多,反正我從西藏帶回來的筆記本裡,原本就是這幅模樣。


一個卅幾歲的男人,只敢在虛擬網路的字裡行間搞搞反動,說起來有點悲哀。

不過,如果人註定要從眾一輩子,我想我還是應該在這個逃避現實的人生間隙中,讓自己透透氣。

雖然這叛逆,似乎來得太遲了一些。

2007/05/29

在錯的時候,山對了


珠穆朗瑪峰

以前看到珠峰大本營的介紹,老覺得這地方像個嘉年華會。一大群遊人聚集於此,等著看那第一高峰偶爾露面的身影,而登山客則伺機而動、企圖把山頂踩在腳下。許多藏族人乾脆在這裡作小生意,賣些化石之類的玩意兒,晚上許多人圍坐著取暖、聊天,肚子餓了,還可以點些熱食來填填肚子。總而言之,熱鬧得很。

但這天午後,當我們終於來到這裡,卻只對上一片空寂。沒有遊客、沒有山友,沒有做生意的藏族小販,包括絨布寺與珠峰賓館裡都是空的;原本一直以為接近大本營的最後十來公里路,得改搭騾車,心裡還有些期待,但一路上來根本就不見任何人影,又哪來騾子。

我們知道現在是淡季,沒料到高原的冬天居然徹底把珠峰大本營變成廢墟。原本該紮滿百來個帳篷的平地,現在只能隱約看到殘留的營釘孔洞,而那座知名的中國郵政亭,是個簡易的鐵皮屋、倒還安安穩穩地立著,只是鐵門深鎖,不知道已經多久沒有人駐守。

我們把食物從車裡拖出來,今天,大概只能在這裡野餐了。丹增看我們坐下來的時候有些猶豫,笑著對我們說「坐吧、這地面很乾淨,非常乾淨。」

在珠峰的跟前,一行人啃著壓縮餅乾、配上鋁箔包牛奶,宛如和珠穆朗瑪的私人餐會。沒有其他人也好,這個時候,整個大本營只專屬於我們,像是間全世界最高的VIP包廂。

天上一片雲也沒有,據說許多人在這裡苦候多日、始終不能一見的珠峰峰頂,現在卻坦蕩蕩地在南方端坐著,你幾乎可以看見山頂附近、那山石的紋路與皺摺。

就當我是炫耀吧,誰說冬天來珠峰的時機不對?我們沒能在這裡過夜,沒能遇見來自世界各地的驢友,沒能見到日出的旭光,但在這個獨一無二的午後,我們有座圖騰似的山峰,全程作陪。




大本營野宴

空蕩蕩的絨布寺,只留下佛塔遙對著珠峰

2007/05/28

加烏拉山口



往珠峰大本營,得先翻過險峻難行的加烏拉山口。碎石與灰土路曲曲折折地望上走,U型彎一個接著一個,我笑著說,好像是北宜公路的九彎十八拐,後來聽丹增講起,才知道這翻山的路,上行得轉七十幾個大彎,下行還有六十幾個,北宜路的彎彎拐拐加起來,不過是這裡的零頭。

路修得簡陋,狹窄蜿蜒的盤山車徑旁沒有任何安全擋石,偏偏這會兒又是深冬,路面不時鋪著一層薄冰,只要方向盤一個不留意,整車就要往近千公尺的山腳下翻落。

也不知道是出於對丹增的信任,還是鴕鳥心態作祟,我和馬丁刻意不去想這些險處、只顧著說笑。路太顛了,照相機派不上用場,馬丁乾脆拿出攝影機拍起影片來,兩個人一邊興奮地計算著,究竟要在玉山頂上疊幾座101大樓、才能及上我們現在的高度,一邊則沒頭沒腦地、說些豪氣干雲的旁白。直到看到不遠處有大片的經幡飄揚,丹增鬆口氣說,山口到了,我們還高興地歡呼起來。

但是,等到山另一面的大景映入眼簾後,卻再也沒有人出聲。

海拔5210公尺。山口四周像月球表面一般荒涼。車外的風,比羊卓雍錯旁更加猛烈。

珠穆朗瑪峰與其他四座八千米以上的雪山,橫臥在南方天際線下,晴空無雲,視線就那麼輕易地穿越近百公里的距離,把那崢嶸山型與綿延雪線看個明白。

視野太寬、也太遠,不曾經歷過的那種開闊深遠,一下子迷惑了人對於空間的感知能力。耳邊的風聲咆哮著,定睛望著珠峰的一瞬間、突然覺得自己似乎並不是佇立於高原土地上,而是騰飛在氧氣稀薄的虛空中。

是這種無法抗衡、震懾心魂的大,讓人甘願自知像螻蟻般卑微,讓人甘願臣服、甘願拜倒,而心裡面卻仍激動而喜悅。

想不出有什麼樣的字句、可以匹配這當下所見的景。腦中浮出的形容詞一個換過一個,總覺得蒼白、覺得淺薄。

乾脆,就什麼都別說了。

乾脆就這麼靜靜地立著,怔怔地、看著珠峰,深呼吸的時候、心也微微悸動。

像望著年少時,那個癡癡迷戀、卻始終不能交會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