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4/30

土旦丹增

「丹增」這樣的名字其實不是那麼陌生。二月河的康熙帝國故事裡,就有位叫「羅布藏丹增」的部族首領,在青藏高原邊上與清朝軍隊大玩捉迷藏的遊戲,最後卻被康熙的謀士、用一盞油燈捕捉了行蹤;正史中確實也有羅布藏丹增這號人物,據載他改穿女人的衣服,成功躲過清軍的追捕,在他流亡的卅一年間、還不斷挑起當時中國西疆的戰火。

而這裡要說的這位「土旦丹增」,是個跑旅遊車的藏族師傅,專門載著遊人往西藏的各個角落去。

最初是在自助旅行的網站上見到這個名字,雖然立刻聯想起機關算盡、刀光劍影的羅布藏丹增,但推薦網友寫得明明白白,這位土旦丹增處處替人著想,像個親切的長輩般照顧人,這般云云,只差沒在他的名字旁打出五顆星。我撇著頭,不太確定地把他的電話加入行程備忘錄裡。

等我們來到拉薩,馬丁用電話聯絡、「面談」過幾個跑車師傅,最後倒也毫無異議地決定、把整整18天的阿里行程交給丹增。那丹增不高,短夾克底下撐著圓滾滾的身材,五官分明是藏族人的輪廓,但總帶著份莫名的喜感,裂開嘴笑的時候露出一整排牙齒,順便擠出一道明顯的雙下巴。

我們邀請他進賓館的大廳詳談,丹增卻寧可坐在露天的停車場旁說話。他的報價並不是最便宜的,他的4500越野車也已有11年車齡,這位丹增甚至不認得中文字,討論路線圖的時候,只能靦腆地畫出一些點線、寫不出地名。換成現代的商業術語來說,他的產品老舊、價格沒有競爭力,連行銷、簡報、談判交涉的技巧都不高明。

但說真的,比起其他花花腸子透心眼的「候選人」,他圓臉上樸拙的表情實在讓人舒服極了,才剛剛見過一次面,就直叫人放心。


丹增的4500越野車,停在納木錯旁的冰雪荒原上。

丹增走過許多地方,廿歲不到就出來學開大貨車,天南地北的送貨;後來女兒出生、年紀漸長,才改開旅遊車,前幾年還載了某個中國科研機構的團隊,把西藏境內考察了個通透。一些漢族司機對冬季的阿里心存忌憚,這丹增卻似乎很有掌握,那裡有難渡的河口,那裡可能沒有油料補給,那裡可能得露天野餐,用他那文法不太通暢的漢語,竟也說了個明白。

出發前,為了應付冬天的阿里,丹增仔細檢視我們的裝備,開車載著我們在拉薩市裡採購不足的衣物、糧食與藥品;他不往高檔消費的地方走,卻領著我們鑽進當地人的傳統市集、像台北市環南市場的那種,牙膏洗髮精的架旁擺著小學生用的藏文練習本,鐘錶攤的隔壁專賣各式鞋襪。在密密的人流與濃郁的酥油味中,丹增一個攤位接一個攤位的殺價,就為了替我們找到兩個便宜的保溫水瓶,和一只2塊人民幣的結實麻袋。

丹增穿的是雙普通而陳舊的皮鞋。他說,在阿里,白天腳汗與濕氣全鎖在鞋裡,而鞋墊經過一晚冰凍之後,隔天常常一下子就要溽濕腳底;他認真地提醒我們得多買幾雙替換鞋墊,但我和馬丁卻沒有告訴他,其實我們腳下是Gore-Tex登山鞋,沒有不透氣的問題。如果他會把我們當自己一般關心設想,我們也希望他知道,無論對或不對,無論有理無理,我們就喜歡他這樣。

動身的前一天晚上,我們的行李中除了食物飲水,還多了許多紅景天、感冒藥、退燒藥、甚至是補充體力的葡萄糖。不過這一路上能帶上的,最讓人喜歡的,恐怕還是丹增的笑容。那種你才見過、就知道會懷念許久的笑容。

也算工作過一些時日,我應該已經學會怎麼苦笑、怎麼強作鎮定地笑;我似乎也知道什麼是輕蔑的笑、什麼是故弄玄虛的笑,什麼是交際場合的笑,什麼是背後藏著刀槍的笑。但什麼樣的笑容才會讓人懷念?

我差點就忘了。

2007/04/29

文成公主,與王寶釧


大昭寺前虔誠禮敬的藏民。西元七世紀、由文成公主入藏時所帶來的釋迦牟尼12歲等身塑像,現仍供奉於大昭寺內。

一直到現在,布達拉宮與大昭寺裡都還有她的塑像。這文成公主肯定是從古至今、在藏族人心目中最具知名度的漢族女人,從西元七世紀嫁入西藏起,牢牢地被惦記了一千三百多年。

說是位公主,但文成只是唐朝皇帝的遠房宗親之女,甚至還有學匠認為她是養女;無論如何,在中國的歷史紀錄中,文成公主都是以「撫蕃和親」的政治工具角色被記錄下來的。當時青藏高原的藏族王國被稱為吐蕃,高原部落民風剽悍,國勢強盛,吐蕃國王松贊干布也是個有著大視野的領袖,循著遠交近攻的策略、屢次主動向唐太宗求親;而對於當時的唐朝政府來說,多一個締親屬國、終究要比多一個西域邊患來得好。

於是那文成公主上路了,沿著唐蕃古道來到拉薩、嫁給喜歡在臉上抹泥巴的吐蕃首領。浪漫的中國史家記載,文成公主進入高原之前曾感慨萬千的說:「興師相戕罪也。余將和睦唐蕃。」一個十多歲本該青春懷夢的女孩,卻得早熟地背負起這樣的擔子,只是,在那樣的父權社會中,一個沒有政治實權的女人,究竟能如何和睦唐蕃?除了隨行帶上的幾尊佛像、幾部佛經,還有漢家長大的回憶以外,再無其他可以憑藉。

就算撇開這些不說,這嬌滴滴的文成公主,難道就沒有高原反應?那長安城與拉薩的海拔,至少相差三千公尺。這位新嫁娘要適應的,不僅僅是全然陌生的夫婿與一整個民族,還有凶險的地理及氣候環境。

一千三百多年後,我氣喘吁吁地站在大昭寺前,眼見成百上千名磕長頭的藏民、彷彿無止盡地匍匐在地。我無法想像她究竟如何克服一切問題,但文成公主無疑是成功的,終究以某種形式達成了她的使命。一個剽悍兇猛的民族,如今,被重塑地如此謙卑無我,說到底,只有頑強的母性與一個古老悠長的宗教可以辦到。

而如果說文成公主有什麼遺憾,我猜想,或許是那一生一世的長度、仍來不及實現她的教化。我突然想起、在一個香港教授的遊記裡讀過吐蕃與薛仁貴的故事。

就在文成公主嫁入吐蕃的卅年後,松贊干布與唐太宗先後辭世、唐朝與吐蕃的關係驟然生變。唐高宗派薛仁貴遠征吐蕃,卻在青海湖畔被吐蕃軍隊一舉擊潰,十數萬大軍葬身高原,薛仁貴僅以身免。這場慘烈的戰役,讓薛仁貴被貶為庶人,杜甫也因此寫下了千古憑弔的名句:「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

在民間戲曲中,薛仁貴有一位苦守寒窯的元配王寶釧。這場唐蕃惡戰發生的時候,文成公主還活著,我想,就算真有王寶釧其人,這兩個高知名度的中國女人雖然生在同一個時代,恐怕也沒有機會相識。

但薛仁貴險些命喪吐蕃大軍之手是史實,十幾萬名漢族男子曾倒臥在高原的血泊中、倒臥在吐蕃的刀槍下是史實。不知道文成公主曾不曾想起、那些跟她同樣身不由己的漢族妻子?王妃也罷、庶妻也罷、皇宮也罷、寒窯也罷,那些都無法選擇、只好全力擁抱命運的妻子們。

當吐蕃大破唐軍的捷報傳回布達拉宮的時候,她那翻閱佛經的手,或許,也正微微地顫抖著。

2007/04/23

北京路

亞賓館的門口是條大馬路,雙向四線標準車道、外加兩側保留給人力三輪車、手推車的專屬通道,加起來至少有十來米寬。

沿著這路往西走、經過幾個商業區的街塊,就會來到布達拉宮的正門前。這條路取名叫做「北京」,橫向貫穿了整個拉薩市區,布宮正前方的那一段叫「北京中路」,大昭寺北邊這一段是「北京東路」、往西與川藏公路相連的那一段則是「北京西路」;攤開拉薩市的地圖你會發現,這是城區裡極少數非藏語音譯的一條路。

遊客們從北京中路魚貫走上布達拉宮,而喇嘛們出得宮來、一腳就踏在北京路上;你不得不佩服為這條路命名的決策背後,有多麼纖細的心思。從此,那布宮就在北京路上、北京也在布宮的門前。

如果你問我西藏當前的政治局勢如何,這大概是我所能回答的全部了。其他的不好說,不好說。我不知道大昭寺廣場的監視錄影器,究竟把畫面傳送到那一間辦公室;我不知道哲蚌寺裡,有那些人專門查緝達賴的照片;我不知道,拉薩街上四處可見的漢族人,究竟已經佔這座城市多少人口比重。

你或許還有機會細細碎碎地打聽出什麼,但別忘了,那北京路上、飄揚著一個國家機器的意志。

初見拉薩



列車緩緩駛入火車站的時候,已經是傍晚六點多鐘,因為時差的關係,天還大亮著。

作為拉薩的第一印象,這車站和火車本身一樣令人錯亂。雖然早就聽聞拉薩近年來的快速發展步調,但當你站在月台上、那現代化的鋼骨建築結構與拋光金屬色澤映入眼簾的時侯,還是不免疑惑,這個藏族人心中的聖城,那統治者、究竟要在它的重要門戶之前彰顯些什麼?

長長的電動手扶梯平穩地將你送到出站口,像你在赤臘角或法蘭克福機場搭乘過的那種。這車站坐落在拉薩南方、隔著拉薩河遙遙地可以望見布達拉宮;然而在過度浪漫與終究失落的情緒中,你總覺得這是一個太突兀的建築,應該被擺在那些膜拜現代化精神的城市,而不是在這塊謙遜的高原土地上。

計程車把你送進市區。一路上,那高聳的布達拉宮不曾從眼中消失,只是你也看見了簇新的飯店大樓、現代化的商場、連鎖的餐廳、以及有著繽紛招牌的「休閒場所」。車行在平坦的柏油路上,久久都不曾顛晃一下,你注意到,許多穿著傳統藏袍的路人正在講行動電話,而剛剛對向經過的幾部車,先是本田最新一代的車款,再來,似乎是寶馬的休旅旗艦。

直到車子來到大昭寺近旁,稍稍出現與想像中比較對稱的街景。一問之下你才明白,原來這八廓街週邊的城區,是官方頒定的傳統建築保留區,總算還有木雕多彩的窗楹、點綴著刷白石造的古樸牆面。而拉薩的其他地方,幾年前就已經陸續被新式建築所佔領,就連尊貴的布達拉宮、也包圍在一片鋼筋水泥中,依稀透著寂寞。

遊人總是浪漫的,總自私地認為這聖城的百姓應該義無反顧地、甘之如飴地保留舊日的生活,應該抵抗所有科技與文明的侵入,這樣,過客們才能在短暫停留的當下、品嚐到他們預期中的情調。想到這裡,你心裡不由得暗自發笑。

既然現實不是這樣,那就留在這個倖存的老城區、當一隻隨遇而安的鴕鳥吧。反正背包客的自助旅行旅店,也大多集中在這個區域,包括叫得出名號的八朗學、吉日、雪域、亞賓館。這些小旅店住著來自世界各地的旅人,他們剛剛來到這個蛻變中的城市時,或許也都跟你一樣、有著相同的嘆息。

2007/04/21

高寒草原



你得仔細留意,才會發現延伸到唐古拉南側山腳下、那一大片深淺的褐黃色土地居然是草原。細密矮小的草枝彷彿幾千年來不曾綠過,從生長的第一天起、就註定要是高原土地的皮毛、沒有自己的顏色。

這是海拔四千公尺以上的高寒草原,年平均氣溫低於攝氏1度。雖然離陽光那麼近,土壤中的溫度還是比空氣溫暖,這草原只好緊緊抱住土地,謙卑地護住一年中難得的雨水;長高不是它的志向,那草枝甚至不敢抬頭向天。

列車經過當雄的時候,草原是個望不盡的標誌。你知道這是西藏了,而拉薩在不遠的地方。

錯那



看我們抓著相機東跳西竄地照個不停,列車服務員好心的提醒我們,這天下午會經過錯那湖。

服務員是個年輕的漢族小女生。她把她的手機遞給我們,裡頭有幾個月前在火車上拍下的照片;手機螢幕的解析度不高,但還是看得出那錯那湖彷彿近在咫尺,有綠色的湖水閃著天光。只是,她有點遺憾地說,湖在幾個星期前已經凍住了,密密實實地,只留下一片白。

那又有什麼關係?無論如何,這都是我們在青藏高原上所見到的第一個大湖。旅遊書上說,錯那湖是全球最高的淡水湖之一,海拔4650公尺,最重要的是,它也是怒江的源頭。



火車的速度逐漸放慢下來,這就是了。服務員說,列車會在離湖邊最近的地方暫停幾分鐘,這是青藏鐵路的重頭戲之一、列車長也樂於多體貼遊客一些。那銀白的湖畔還在地平線的邊上,先浮現窗外的是一彎寶藍色的河,沒有結凍的河。流動的水是不凍結的,這就是怒江源嗎?這麼清澈而平靜的水,在枯黃的高原土地上、河水的藍有大海的色澤。

而列車完全靜止的時候,距離湖邊,恐怕只有十來公尺。湖面的確已經冰封,不過,在高原大風的吹拂之下,積雪變成一波波的淺浪,露出底下銀灰色的湖冰、在車窗外沉默地定格。湖畔放牧的牛羊還在,我坐在車內,渾然無覺於車外的低溫與酷寒,只想著,如果,能在湖畔溫上一壺酒。

2007/04/18

火車



從成都到拉薩,搭乘的是火車。

原本並沒有考慮過這項交通工具,雖然青藏鐵路很熱門、很簇新、很人定勝天,號稱是中國當前最先進的列車,但全程空調兼供應氧氣,加上服務員來回穿梭看顧,總覺得這樣進藏的方式太舒適,太驕傲,不是我們想要的調調。都說川藏公路是自助旅行的精華所在,包吉普車才是我們計畫中的第一選擇,只是在成都的那幾天,找車的過程一直不太順利,神秘的入藏證問題,加上冬天大雪封山的消息,都迫使我們不得不改變主意。

也罷,火車就火車吧。整整48小時的車程,發車的時間是晚上六點多,我們仿效「杜甫的五城」的作者,買了不少酒菜,乾脆就在軟臥包廂內痛快的大醉一場;上路了,之前所有的猶豫與顧慮,到這個時候都要放下,算是值得慶祝的事情,況且進了高原以後,這酒,恐怕也不能再喝了。

冬天的乘客少了,稀稀落落的,夏天一位難求的列車如今倒顯得格外清靜。

列車很平穩,也確實很進步,每個軟臥包廂內居然有個人專屬電視;而車行過了格爾木、真正進入高原地區之後,還得全面禁煙,因為那特別設計的氧氣供應設備開始運轉,連氣溫、氣壓都要監控。

拜這些先進科技之賜,除了窗外快速流動的奇異風景以外,除了眼睛以外,身體的其他感官幾乎完全察覺不到自己究竟是在什麼樣的一個地方,彷彿坐在自家客廳裡,看那大尺寸的液晶螢幕播放著國家地理頻道。



等到景色越來越荒涼,等到列車兩側的曠野再也見不到一株綠樹,我再也按耐不住,偷偷地打開走道旁的小氣窗,讓風吹到臉上、吹到緊握相機的雙手上,早上十點多鐘,我第一次感受那寒冷居然這麼刺痛,真實無比的刺痛。車內的監測儀器標示了車外的氣溫,零下15度。

經過唐古拉山口的時候,跑馬燈上還特別打出了海拔數字:五千零七十八公尺,旅客微微地一陣騷動。

雖然是在這先進舒適的車廂裡,但這輩子,何曾到過這樣的高度?自己就像小孩子一樣,難以遏抑地激動起來。

2007/04/17

子夜,青藏路上

你在子夜時分把我喚醒,
列車停了,以及大風,
零下十五度的高原的邊上,
聲音也凍結了

昨晚痛飲的酒意還沒有消退,
卻總識得車窗外的那一片星空。
你指著遠方,地平線的那端
黑黝黝的山巒環繞著一片銀白
反射著月光、還有星光的
平整的白
該是一泓湖水吧,夏日陽光下如寶石般碧藍的那種
褪去了華服,才能在
海拔四千米的寒夜裡現身窗前

顏色盡蛻的幽暗中
瑪尼堆與經繙都隱沒了
那湖面 竟白得有些森冷
連星光也不閃動
驀然想起,在高原的邊上
本該是這從未見過的
荒遠的夜色

往那裡去呢?這趟路
我若不是在這車廂裡
或許就該立於營火乍息的氈房之外
群星靜靜凝望
用胸腔感受空氣裡的冰涼

雪融的季節來時,再趕著羊群到那湖濱
啜飲一口甘甜

我說你
列車啟動之前,再來一盅好酒吧
趁著醉意未退
還有好幾千公里的路


太陽剛剛升起。火車正駛過凍土層上的高橋

冰層下



玉隆拉錯,藏語的意思是「傾心湖」,漢族人又叫它新路海。這是在川藏公路上、雀兒山前的一座湖泊,我們抵達的時候,似乎已經完全結凍了。那湖面上鋪了白雪、如此平整,沒有人、也沒有獸的足跡,彷彿湖水原本就是這般顏色。


快門聲不斷作響的時候,你一點都沒有察覺。一直要等到在湖邊站定,放下相機、靜下心來,才開始隱隱約約地聽見。

起初,你以為是冰層碎裂的聲音,像崩斷了竹節似的,卻又輕細的多,也許是,也許不是,一時之間實在不能肯定。張開嘴用力吸進一口氣,那寒氣像蛀蟲般,狠狠地鑽進牙齦裡,這氣溫恐怕還在零下十度左右,凍結的湖面勻勻鋪著三公分厚的雪,幾平方公里的面積,竟無一處裂口。

細細瑣瑣的聲音持續著,你不禁要豎起耳朵聽個明白。

通常,在這個嚴冬佔領的高原山谷裡,風靜止的時候,那寂靜就如同尖銳的笛聲,要捲起千萬根鋼針刺痛你的耳膜與神經,聲音是寂寞的,寂寞的近乎孤僻。而這個湖、或海子、或者是錯都好,居然詭秘地發著聲響。

你聽,這會兒不又正鬧著,在那白雪蓋著的冰層底下,彷彿有人剛捏碎了一把花生殼。

越把注意力集中在背景的死寂之上,那聲響就越像白紙上分岔轉折的線條、活生生地跳將出來。

於是你低下身,單膝落在厚實的積雪中,撇著頭,貼近湖面,連眼皮也也闔上。這下子,遠處黑黝黝猙獰的岩山就沒有了,還有眩目的雪光,湖岸邊五彩的經繙,瑪尼堆,和刻了藏語六字真言的大石,統統都沒有了,再也沒有什麼能干擾你。

突然間,一個再清楚不過的、迥異的聲音傳了上來。

你又驚又喜,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狀聲詞來形容。清透又醇厚,分明而雄渾,像撥動了低音提琴的弦、或者是一記鼓聲,卻不是全力擊打、大汗淋漓的那種,只是輕輕地碰觸鼓皮,就有整個冰面下的湖水來共鳴。

拖著長長的餘音,那聲響,不知道是在你的耳鼓裡、還是在你的幻覺中迴盪,宛如置身還未凍透的湖底,天光隱隱,千年沈積的塵泥揚起來,久久不能平息。

穿插在細瑣剝裂的聲音當中,那聲響-就姑且稱之為鼓聲吧,一陣接著一陣,竟不再停了。於是你找了顆岸邊的石頭坐下來,蓋上相機、睜開眼,現在,你已經知道你該聽什麼。

你就這麼歡喜的聽著。


新路海

石頭



你知道路總有盡頭
知道悲歡離合總是無情
無常是有常
然後鬢髮就白了 心陳舊了
成了盤坐在高原的荒石
從開天闢地以來就在

高原上並非一片蒼茫 夏天
遠處湖畔也有綠草青青
偶爾經過的遊人
歡愉、感動、迷失、痴戀、苦痛
不就離你那麼近
而極目所及的遠處 依稀可以望見的人間
生生滅滅 色彩依舊紛呈

只是你這樣老了 儘管
不是齒搖髮禿的那種
你知道
當所有的繽紛褪去 所有
觸動心的時刻被淡忘
高原的這片天仍會如此澄明

想當年
不也曾見江闊雲低 斷雁叫西風
想當年 在歌樓的旖旎燭光中
不也曾掀起她的羅帳
讓你魂縈夢牽的那一位

闔上眼 記憶便遲緩了 還有聽覺
冬雪紛飛的時候
望不清來時路
更沒有一絲聲息

睜開眼 在天明之前
就讓大雪盡夜的下
反正總是無情 落了片白茫茫
總是無常 迷濛了視線
總有盡頭 這大地
真乾淨

- 借 蔣捷〈虞美人〉

磕長頭的路,往聖城



這些是磕長頭的藏民,用身高丈量西藏大地的一群人,在帕隆藏布峽谷裡相遇時,他們已經從波密出發好幾個月了。在抵達聖城拉薩之前,這荒山深谷裡、還有將近一整年的時間等著他們;沒有車、沒有旅館、冬夜裡甚至沒有取暖的火爐;那灰撲撲的臉上掛著靦腆的笑容,他們相信,這樣子,心才會特別乾淨。

瞳中有天地蒼茫
心念裡有慈悲的神靈
雙手輕輕合十

一次頂禮 二次頂禮 三次頂禮

離天有這麼近
謙卑是虔誠的語言
用每一吋的肢體誦念
比朗朗梵音還要臣服

一次俯身 兩次俯身 三次俯身

有時是赤日下發燙的岩板 有時
是森冷入骨的薄冰
泥沙也好 碎石也罷
一個叩首 兩個叩首 三個叩首
在前額烙下的是同一個印記

而塵土是灰白的 淺黃的 赭紅的 鐵灰的
和了汗水後都留在粗糙的膚上
就有了高原大地的紋理

一個腳步 兩個腳步 三個腳步
從百里之外、千里之外
往聖城的路
雨露停了還有霜雪
一回寒暑 兩回寒暑 三回寒暑

歲月就這麼去了 和年華
和菩提樹
和明鏡臺

眼眸就這麼清澈了
心神就這麼寧定了

入藏證

這恐怕是現代社會中最神秘的一項制度。

除了護照或台胞證以外,進入西藏該申請什麼證件?根據旅行社的一致說法,是的,你似乎需要「入藏證」。參加旅行團的遊客,幾乎都會在報價單上看到這項支出,入藏證的價格,每人從數百元至上千元的人民幣不等。

價格高昂且不統一,只是入藏證神秘的地方之一;最有趣的是,並沒有多少人真正見過這份文件。又一次,根據旅行社的說法,入藏證是由導遊所保管,因為每一個「團」只有一張,如果這個旅行團有數十名遊客,那一紙薄薄的入藏證將價值新台幣好幾萬元,怎能隨便交給旅客攜帶。

所以,這是一個你付了錢卻摸不到、見不著,也不會因此受檢的證件。

儘管網路上有許多朋友嚴重質疑入藏證的必要性,但就像大部份人的心態一樣,為了不要因為這樣的瑣事掃興,我還是在出發之前嘗試聯繫台灣的旅行社,希望事先辦好必要的文件。沒想到詢問了幾家全都碰了釘子,全都無法替自助旅行的「散客」辦理入藏證,除非參加他們的旅行團。

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到了成都再做打算。成都的自助旅行旅社,幾乎都可以幫背包散客辦理,公定價每人400塊人民幣。旅店的服務小妹向我解釋辦理流程:我必須先行買好往拉薩的火車票,他們拿了車票、才能把入藏證辦下來。

這樣的說法實在啟人疑竇。既然我無須證件就可以買到火車票,為什麼還需要入藏證?在成都火車站,我與馬丁硬是找到值班站長,試圖確認入藏證的必要性。

「哪要什麼文件?」那站長想都沒想:「有車票和身份證件就可以了。」

就這樣,我和馬丁當下便決定省下入藏證的支出、拿來升等成軟臥的鋪位。一直到我們離開西藏,沒有任何人曾要求我們出示這項證件。

這是不是特例?我不能確定。追根究底的鳥兒,或許、會有蟲吃。

2007/04/16

在垂老之前

不是沒有擔心過健康的問題。我們的身體不認識高原、尤其是冬天的高原;那是四千公尺以上的海拔,零下廿度的氣溫,與平地六成的含氧量。

出發前,兩個人看著地圖、心裡各有忐忑。計畫中的路線在離開拉薩之後,還要繼續往藏西的荒原深入一千多公里,一旦出現急性的症狀,很有可能將來不及「後送」。高原反應是無法掌握的變數,沒人能保證什麼,就算健康檢查報告上沒有那些難看的紅字也一樣。

既然是不能預防的風險,那只能用一種方式來面對。

「在我們兩腿一伸、壽終正寢之前,」我問馬丁:「你覺得,還有什麼時候,我們的身體會比現在更適合去走這一趟?」

2007/04/14

這趟路

From Misc.

用最簡單的方式說,這趟路。我們延著青藏鐵路入藏,往西穿越了阿里地區,再順著川藏與滇藏公路回到雲南。

馬丁,你知道的,下面這每一個字都相距幾十公里;每個頓號裡、都有一個氧氣稀薄的晌午。

成都、寶雞、蘭州、西寧、格爾木、不凍泉、沱沱河、五道梁、唐古拉、安多、錯那、那曲、拉薩、曲水、羊卓雍錯、浪卡子、江孜、康馬、嘎拉、日喀則、定日、扎西宗、曲當、珠穆朗瑪、崗嘎、門布、希夏邦馬、聶拉木、樟木、佩枯錯、薩嘎、仲巴、馬攸木拉、帕羊、公珠錯、瑪旁雍錯、霍爾、岡仁波齊、馬泉河、巴爾、獅泉河、日土、班公錯、革吉、雄巴、擦咔、下嘎錯、改則、洞措、達瓦錯、措勤、打加錯、22道班、桑桑、昂仁、拉孜、薩迦、達孜、羊八井、當雄、納木錯、拉薩河、米拉、墨竹工卡、尼洋河、工布江達、巴松錯、八一、林芝、色季拉、南迦巴瓦、魯朗、通麥、帕隆藏布、古鄉、波密、米堆、然烏、八宿、怒江、業拉、瀾滄江、邦達、浪拉、年拉、昌都、妥壩、江達、崗托、金沙江、德格、雀兒山、新路海、馬尼干戈、甘孜、爐霍、道孚、八美、塔公、新都橋、雅江、理塘、桑堆、鄉城、得榮、奔子欄、德欽、飛來寺、卡瓦博格、明永、尼西、香格里拉、麗江、大理 楚雄、昆明。

行囊

背包的最底層是一只睡袋。用尼龍布密密實實地裹著,像個圓柱型的小枕頭。

帶著睡袋主要倒不是怕髒,而是保暖救命的一道保險,如果身上的衣物抵擋不了風寒,裹著睡袋未嘗不是一個好辦法。睡袋很佔空間,灌了鴨絨的款式又所費不貲,但有許多次、在高原零下十幾度的夜裡,攤開睡袋的那一刻總特別讓人覺得寬慰,覺得心安。

睡袋邊的夾層裡,塞著幾張證件的影本與保險文書,小心地包在防水袋裡。當「責任感何在」、「家人會不會掛心」之類的想法浮出來,當心裡有一點懸念、一絲憂心的時候,一咬牙,那幾張紙勉強可以為自己開脫。

然後就是層層疊疊的衣物。淺色的那一疊是保暖內衣,深灰色的是抓絨套頭衫,黑黝黝的是防寒長褲。一旁還胡亂塞著一條圍巾、幾雙毛襪,外加一件羽絨背心,一切仿照登山的要求。實在冷得受不了的時候、常常全挖出來穿在身上。兩個月來也沒能洗上幾次,慢慢地,全鎖住了自己的體味,當別人掩鼻的時候才察覺。

藥品肯定也免不了。馬丁帶了許多維他命、感冒藥、腸胃藥,外用的部份由我負責,碘酒、繃帶、紗布、肌肉鬆弛軟膏,外加保濟丸;表面上很灑脫,骨子裡還是有許多忐忑。

保溼乳液、防曬油和護唇膏,跟藥品一起收納在背包側袋裡。護唇膏尤其重要,理論上是,我可以接受任何地方的凍傷或乾裂傷,但嘴唇不行,不想失去啜飲熱酥油茶的樂趣。

相機、電池、充電器、行動硬碟,沒有什麼好說的。特別帶了一支錄音筆,原本想錄下一些口白聲音,整趟路,卻一次也沒用上。行動電話還是塞進去了,順便帶了一只可以戴在頭上的手電筒,一些電池。感謝天,那手電筒,一路上給了我們說不盡的便利。

幾盒小鉛筆、幾支彩色蠟筆,準備當作小禮物。自己要用的,則是支自動鉛筆,預先裝滿了筆芯;一般的鋼珠筆、原子筆,到了高原上都要因為氣壓的關係失去作用。當然還有筆記本、地圖、Lonely planet的旅遊書,整整齊齊地疊著。

瑞士刀,鋼杯,童軍繩,寬邊膠帶。還有什麼值得一提的?便利商店和大賣場的塑膠袋,雖然不夠環保,但一路上貢獻良多。

大概就這樣,滿滿的、那行囊。有許多東西塞不進去、帶不上路。

而回台北之前才發現,還有更多更多,從這趟路上,帶不回來。

From 莫札 Vehicles

問君何所之

出發的幾天前,我到中壢去探訪一位老朋友。

幾年前,他辭掉了在上市公司一份還算穩定的工作,毅然決定回到故鄉老家,過起簡單樸實的生活。他一直都是這樣,從我認識他的第一天開始,就是個清清透透、善良而不帶心眼的人,儘管在職場醬缸裡打滾過幾年,儘管已經有了三個小孩,卻仍舊像個天真不矯情的大男孩;跟他聊天、輕鬆舒服得很。

所以,當我也打算暫別職場、過一陣子清心日子的時候,總想著去找他,總覺得,他會是很贊同、也真正能理解我的決定的人。這部份我猜對了,他很替我高興。

只是,當他單刀直入地問起,為什要去西藏的時候,我看著他、腦中轉了一下,突然意識到自己之前準備好的那些「說詞」,其實都不能算是理由,都不是真正的答案。我一點都不想敷衍他,但那天,我沒有答案,沒有讓我自己心安理得的答案。

為什麼要去西藏?

如果問題是「為什麼是西藏?」「為什麼不是智利、巴里島或北海道?」,那答案就簡單多了。兩年前,我曾經在一個人在中國西北旅行,站在塔克拉瑪干的沙丘頂上,望向南方,想像著地圖上用深色標示出來的那一片高域;我知道,只要繼續往南走、穿過沙漠,就會來到青藏高原的跟前。從荒漠邊登上高原,那該是多麼奇異而痛快的一件事!那天,太陽剛剛隱沒的時候,我癱坐在還溫熱的黃沙堆上,像喝醉了酒般狂想;只是有限的假期,最後終究阻斷了這個念頭。

回到台灣之後,一位在甘肅認識的年輕朋友,大力推薦我去看「可可西里」這部電影。電影裡關於人的故事固然動人,青藏高原上蒼茫的景色,更讓我心馳神往;所以,一點都不難理解,當自己再有機會遠行、西藏第一時間就浮現在行程計畫裡。

但我想,我的那位老朋友問的不是這個。任何人在書店裡翻著旅遊雜誌,都可能對任何地方有類似的嚮往。重點是,為什麼要去「像西藏那樣的地方?」

我不是個有宗教信仰的人,對於帶著神秘色彩的藏傳佛教認識不多,對於西藏的人文歷史,也和許多汲汲營營掙五斗米的上班族一樣所知有限;甚至當年大學聯考時,地理這一科的成績根本沒高過低標。

我只知道,那是個海拔很高的地方,高原反應有時會讓人送了性命。我只知道,那裡沒有連鎖便利商店,沒有上市上櫃公司,沒有3G訊號,而拉薩以外的其他地區,甚至沒有乾淨的被褥。我只知道,冬季的時候,氣溫會低於零下廿度。

如果自己還是個十幾廿歲的年輕學生,那種想要挑戰、汲於探險、享受征服的豪情還可以用來解釋很多問題,但很明顯的,事實不是這樣。

成都有許多自助旅行的旅店,專門服務來自世界各地的背包客。這些旅店,幾乎都會張貼一些行走天涯、闖蕩江湖的浪漫標語,其中有一句出自旅遊書的口號最常被引用:「不走尋常路、只愛陌生人」。在成都的那幾天,我訪過許多家類似的自助旅行旅館,試著從這些大字報標語中找尋一些線索,但看來看去,總覺得這些口號只是裹在藥丸表面的糖衣,抒解不了一個中年男人心中的困惑。為什麼不走尋常路?為什麼要在許多人不建議的季節、硬是要走西藏這樣的地方?

帶著這個疑問,我就這樣一路走著。進了拉薩、走過珠峰腳下、穿過荒遠的阿里,又順著川藏、滇藏公路下到雲南。

在冰原上、在凍得發僵的夜裡,在顛簸的路上,在酷寒的大風裡,我默默地想著。

真的,我得給我那位老朋友,一個誠實的說法。